第46章

  “嘶,那后来呢?”女人问。
  “后来?哼,就盖了张白布,也不说把人抬走,在雪地里守了半天没人认领,就抬到义庄了,我看八成是个外乡人。”
  男人边说,边抓起一旁的大扫帚清扫积雪,嘴里依旧絮絮叨叨个没完,“客死异乡咯,那义庄地儿满了,也没个空棺材,就用草席随便裹了裹,找了个犄角旮旯地一丢。听说再要是没人认领,就要跟义庄里的那堆犯人尸体,一道儿埋乱葬岗去!”
  女人惊呼:“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男人往快冻僵的掌心里,哈了口气,不悦地睨了女人一眼,“跟你非亲非故的,你急个什么劲儿?我可告诉你,千万别跟人说咱们见过那小子,万一官差借着查案,来咱们店里大吃大喝,我跟你没完!快,把桌椅板凳摆好了,就赶紧去后厨生火做饭去,咱们先吃口热乎的垫吧垫吧,这该死的鬼天气!”
  男人又是一通咒骂。
  忽然眼尾余光一瞥,见远远行来一位身穿白衣,衣着华贵的青年,忙放下扫帚,搓着手笑呵呵迎了上去。
  “大冷天的,公子冻坏了罢?赶紧进店里坐坐,店里有上等的桂花酿,喝上一口,浑身都热乎乎的!”
  苍溪行垂眸瞥了眼卖力招呼的男人,阖眸静静感受了一下周围的灵力波动。
  按照顾澜夜的说法,他放走了乌景元,因担心乌景元在外会有危险,还特意赠了他一堆黄符。
  其中就有追踪定位符。
  顾澜夜还多长了个心眼,暗中通过此符来确定乌景元的位置。
  可苍溪行一路追至此地,就再也感应不到了。
  再度睁开眼眸,苍溪行询问:“你可曾见过一名少年,约莫十九岁,身高到我的胸口,面部毁损严重,不会说话……”
  “没见过没见过!”男人连连摇头,“这大冷天的,街上别说是人了,就连个鬼影都没有!你看这积雪深的,都快把人给淹了!”
  边说边又抱起扫帚扫起了雪。
  苍溪行静静站了一会儿,听着耳边传来沙沙沙的扫雪声。
  片刻后,抬腿离开了。
  约莫走了百步,脚底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苍溪行以为是小石头,本想直接碾过去,可不知为何,冥冥之中似有什么指引。
  他弯下腰,从厚厚的积雪中,挖出了一只小哨子。
  哨子布满裂纹,已经不能再吹了。
  上面还残留着些许血迹。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自己几年前,送给景元的。
  如今竟出现在此地,可见景元必定来过这里。
  可是为什么,这小哨子会掉在这里,又为何会裂开?
  上面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一种很不安的感觉,再度涌上了苍溪行的胸口。
  他竟一瞬间闷疼地直不起腰来。
  耳边蓦然传来敲锣打鼓声,紧接着就是嘹亮刺耳的唢呐声。
  一名披着白布的官差,从竹篮里抓了一大把纸钱,哗啦一声撒向了半空,嘴里发出低沉尖锐的声音:“纸钱开道,亡魂殡天,生人勿近咯!”
  唢呐声由远及近。
  一群披着白衣的壮丁,拖着马车缓缓从远处行来。
  马车上满满当当,摆满了不下于十具尸体,都是用草席随便裹一裹,再用白布盖着的。
  马车后面还有人力抬着的棺椁,一具接着一具,浩浩荡荡的,放眼一瞧,如同一条阴森恐怖的出丧人龙。
  很快这里的动静就吸引了不少百姓出来看热闹。
  “呸!一群欺男霸女的死刑犯,死都死了,官府还搞这么大阵仗地下葬!要我说啊,直接往乱葬岗一丢,让野狗分吃了!”
  “小点声!那县太爷定是收了犯人家眷的银子,喏,你看马车上拉的,定是家里没使银子的,一张破草席裹裹就完事了!该!恶人自有天收!”又一人道,还狠狠啐了一口,抓着烂菜叶子就远远往马车上砸。
  那出丧的仪仗,刚好同苍溪行擦肩而过。
  他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手里的小哨子上,听着百姓们的议论,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
  片刻后,他攥紧小哨子,朝着跟丧葬队伍相反的方向行去。
  就在身影与装满尸体的马车错开时,车轮碾到了一块滑石,惊着了马儿。
  马儿嘶鸣一声,前蹄上扬。
  颠簸之下,一条纤细的手臂,蓦然从草席中滚落出来。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尸斑,上面布满了青紫色的斑纹。
  原本紧紧攥着的小木雕,也在这一刻滚落在了雪地里。
  发出沉闷的声响,这点声音比雪落时还轻,掩盖在人声和唢呐声中,根本就听不清。
  苍溪行突然觉得心脏特别痛,像是被刀子狠狠搅碎了一样。
  毫无任何征兆的,他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溅在雪地里显得触目惊心。
  惝然回眸时,漫天飞舞的纸钱,如同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他的眼眸几近呈现灰白色。
  隐隐地,他觉得心脏最深处,狠狠塌了一角。
  好像有什么很宝贵的东西,慢慢从掌心里流逝了,他竟怎么都抓不住。
  第51章
  苍溪行握着小哨子, 在并不大的一片土地上,掘地三尺地翻找。
  找遍了所有乌景元可能藏身的地方,客栈, 农家,寺庙,酒馆瓦楼,连乞丐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聚集的破房子, 甚至是烟花柳巷, 他都进去找过了。
  那青楼里的女子,一个个打扮得妖里妖气,见到衣冠楚楚, 清俊动人的男人,瞬间就两眼放光,嬉笑着迎了上来, 对着苍溪行就是一通上下其手,还娇娇滴滴唤他小郎君~
  扑鼻而来的胭脂水粉味, 熏得让人作呕。
  苍溪行俊脸紧绷, 眉梢眼角满是寒气,侧身躲避,举止疏远。
  虽然他并不认为, 景元会出现在此地,但往往最让人想不到的地方, 就恰恰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他就这样, 小到每一间房, 大到每一个可以容纳一个少年的角落,都细致又耐心,逐一排查。
  可是没有, 到处都没有。
  他找遍了所有地方,就是寻不到乌景元的踪迹。
  他也问过了所有遇见的百姓,可是没有任何人见过乌景元,每一个人都神色匆匆,包裹得严严实实,在大雪天中,步履艰难地离去。
  寒风刺骨,不知何时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苍溪行站在雪地里,身影在寒风中,显得形单影只。
  他从白天找到了晚上,又从晚上找到了白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心里无时无刻不狠狠揪着,像是有一团火在剧烈燃烧,把他的五脏六腑炙烤得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连四肢百骸都钝痛起来,骨髓像是被人挖掉了一样,寒风迎面吹来,穿透了轻薄的白衣,顺着肌理渗透进去,彻骨寒意。
  不知不觉中,苍溪行又走回了捡到小哨子的地方。
  远远的,就看见茫茫雪夜中,上下跳跃的火苗。
  离得近了,才能看清是个穿着粗布麻衣,头上绑着碎花布的妇人,此刻正蹲在角落里,面前摆放着一个火盆。
  一边往火盆里填纸钱,一边低不可闻地念念有词:“小兄弟,看在那半葫芦米汤的份上,你行行好,一路好走,千万别阴魂不散啊……”
  火舌卷起纸钱,很快就吞没了。升腾起的白烟在寒风中摇摇晃晃,也很快就随风消散了。
  苍溪行轻蹙眉头,不喜欢焚烧纸钱和香烛的气味。
  闻听此言,心里蓦然一咯噔,鬼使神差就走了上前,恰好那妇人烧完了纸钱,正起身打算回去,冷不丁回眸瞥见一身白衣的青年,吓得面色一白,发出了一声惊叫“鬼呀”!
  整个人往后倒去。
  苍溪行并指施法,将人托住了,轻轻地说:“你不要害怕,我不是鬼。”
  等发觉对方不是游魂野鬼,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火光照过去,还有人影呢,那妇人才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道:“快吓死我了,公子怎么走路没声儿啊?”
  “呀,这大冷天的,公子穿得这样单薄,看着不像是本地人,莫不是从外地来的?”妇人上下打量他几眼,在听见对方说,是来此寻人的,面色骤然变了变,支支吾吾道,“这,这样啊。”
  然后弯腰飞快抓起地上的竹篮子,低着头神色匆匆地往回走。
  苍溪行觉得她举止怪异,方才又隐隐听见她念叨什么“一路走好”,“阴魂不散”,下意识伸手阻拦,方说了句“这位夫人,且慢”,眼尾余光一瞥,竟在竹篮里发现了什么,立马伸手一抓,待看清楚这小物件的全貌时,瞳孔瞬间骤缩成了绿豆大小,急声问:“此物你是从何所得?”
  “这,这是我儿的玩具,自己做的,不值钱!”妇人眼神躲闪,声线发颤,边说边低着头往回走,“公子若是喜欢,就,就送你了……”话到此处,她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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