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瞬间,苍溪行的喉咙就绞了起来,隐隐有些发干。
  明面上却不显分毫,还顺手轻轻拂去胆敢落在乌景元发间的枯叶。
  再开口时,语气越发冷漠疏远:“怎么,不认识为师了?”
  “不,弟子,弟子拜见师尊!”乌景元赶紧拱手行礼,心脏咚咚乱跳,他努力克制情绪,生怕一个不留神,心脏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是师尊!
  真的是师尊!
  没有做梦!
  师尊居然也来了,还当众给他披氅衣,系细带!
  师尊已经很久没待他这么亲近温柔过了!
  乌景元的眼前,渐渐升腾起了一阵白雾,氤氲起的水雾,遮掩了他的视线,他努力睁大眼睛,贪婪又惊喜地想多看看师尊的脸。
  可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明明和师尊近在咫尺,却怎么都看不清楚。
  他恨死这双鱼眼了,鼻尖一酸,又有点想哭了。
  苍溪行淡淡应了一声,眼神示意乌景元随自己走,然后率先抬腿离去。
  哪知才走了几步,未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苍溪行不悦地蹙紧了眉,只当自家徒儿依旧对张子隐余情未了,索性暗暗施法。
  一束无形的灵力,直接缠绕住了乌景元的右手腕。
  乌景元眼前不能视物,只能凭借听觉,感应师尊的方位,冷不丁被一股力道,猛然一拽,脚下一踉跄。
  “景元!”张子隐见乌景元要走,还是跟苍溪行走,立马就急了,不顾未婚妻还在场,上前一步道,“我,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不要……”
  话音未落,那拽着乌景元的力道,又重了好几分。
  乌景元被迫踉踉跄跄地往前扑。
  他感受得到,这是师尊的灵力,所以一点都没有反抗,心里甚至还非常欢喜,浑然没听见张子隐的声音。
  文姑娘挽着张子隐的手臂,不许他走,柔声道:“子隐,你喝醉了,长辈们还等着我们过去呢,别再闹了……”
  声音越来越模糊,很快就听不清了。
  迎面寒风一吹,乌景元眼里的热度随之散了几分,也终于能看清师尊的背影了。
  就这样,师尊走在前,他走在后。
  一条无形的绳索,连接着两人。
  苍溪行一路将他拖拽回了自己的房间,才终于收回了灵力。
  他背对着徒儿,站在房中,身影落在墙面上,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拉得很长。
  明明是他亲手把徒弟拉进房里的,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正踌躇间,蓦然听见身后传来噗通一声,苍溪行一回眸,他那个虔诚又笨拙的徒儿,竟然又跪下了。
  明明腿才痊愈,又这么不爱惜。
  苍溪行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师尊,弟子,弟子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犯了,还望师尊原谅弟子!”
  乌景元跪地,低眉顺眼地请罪。
  实则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可如果他认个错,师尊就能像从前一样待他,那就是让他天天认错,他也心甘情愿。
  久久没听见头顶传来师尊的声音。
  乌景元的心,慢慢又往下沉了,眼睛也开始湿润起来,温暖厚实的氅衣还在身上披着,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师尊的余温。
  一切看似温暖又美好。
  他不想再和师尊之间有任何误会了。
  乌景元深呼口气,鼓足勇气,跪行上去,小心翼翼抓着师尊的衣袍,轻轻摇了摇。
  等再扬起头时,他的脸和当年的那个小奴隶再度重叠了。
  “仙尊不要丢下我。”
  “师尊不要不理我。”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面对的是同样的人。
  多年前,苍溪行面对那样娇弱可怜的小孩子,没法坐视不理。
  多年后,他面对着残废至此的可怜徒儿,同样没法冷脸相待。
  明明来时,苍溪行就下定决心,要快刀斩乱麻,彻底了断这一切,让景元断了对他的情。
  可真当他面对景元哀求的,可怜的,满是期待的一张俊脸时,苍溪行根本连一个狠辣的字眼都吐不出来。
  第33章
  按照西炎的风俗, 情投意合的男女,要在订婚时摆下祭坛,换上特定的华丽服饰, 向苍天厚土祭拜。
  仪典非常复杂,乌景元大致听张家的门生说了一遍,但也没记住多少。
  与师尊“和解”后,乌景元满心欢喜, 心思全然不在张子隐的订婚上了, 有事没事就往师尊身边挨。
  师尊虽然依旧待他冷冷淡淡的,但似乎不那么抗拒他的亲近了。
  偶尔目光瞥向他时,眼底也有了丝温度。
  乌景元把师尊对自己态度的转变, 全然归功于宁师兄身上。
  倘若不是宁师兄送了他蛇皮,暂且掩住了满脸的狰狞疤痕,只怕师尊如今依旧不待见他。
  无论如何, 乌景元已经很满足了。
  再不敢奢求师尊能跟他合籍,给他一个道侣身份, 只期盼着能永远待在师尊身边, 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徒儿。
  仪典那日,乌景元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弟子服,规规矩矩跟在师尊身后。
  师尊走, 他就走。
  师尊停,他就停。
  师尊跟旁的仙门仙首说话, 他就老老实实当哑巴, 低眉顺眼降低存在感。
  师尊落座, 他就站师尊后面,仿佛小尾巴一样,同师尊形影不离, 为师尊端茶递水。
  小师叔见了,还潇洒地摇着折扇,调侃道:“还是有徒儿跟着好啊,知冷知热的,口渴了还能帮着倒杯水。”
  宁书本体是蛇,上回褪了层蛇皮后,一直处于虚弱期。
  这次随小师叔下山,勉强撑了几天,这会儿又变回了原形,正缠绕在小师叔的手腕上睡觉。
  闻言,苍溪行抬眸横了他一眼。
  乌景元有点难为情,就抱着茶壶给小师叔添了杯热茶。
  在场宾客众多,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偌大的道场包围得水泄不通。
  道场中央屹立着一处高台,周围早早拉起了彩色的横幅,天道府的漆黑旗帜,在风中猎猎飘动。
  “想不到张少主年纪轻轻就成亲了,听说娶的那名女子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来历不明,但生得美若天仙!”
  “我也听说了!不仅如此,我还听说那姑娘的眉眼间,有几分像那个人!”
  “那个是哪个?”
  “还能是哪个?不就是一年前,从魔域里回来,身负重伤,容貌尽毁的那个人!”
  “哦,你说的是问仙宗宗主座下二弟子乌景元?之前还有人说,张少主跟他情投意合,是对断袖呢,如今看来啊,不过是些风言风语!”
  人群中传来议论声,声音不高不低,刚好一字不落地飘进了苍溪行耳朵里。
  苍溪行浓眉紧蹙,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恰好乌景元正小心翼翼帮他添茶,便抬眸瞥了他一眼,却见那张熟悉的俊脸上,立马泛起了明媚灿烂的笑,在阳光下面,犹如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
  竟是那般我见犹怜。
  苍溪行方才的不悦,瞬间就消失殆尽,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不过快到让人无法察觉。
  很快,仪典就开始了。
  原本喧闹的道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冲着台上的两道人影望去。
  乌景元如今修为尽失,六识自然远不如其他修士。
  场上人影憧憧的,距离又远,就算他踮起脚尖,也只依稀能看见两道红影而已。
  在尝试了几次之后,索性就放弃了。
  老老实实端着茶壶,眼睛直勾勾盯着师尊面前的茶杯,只要一空,他就立马满上。
  哪怕只是区区一点小事,他也想做得完美无缺,似乎这样就能证明给师尊看,他还有点小用,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张子隐犹如行尸走肉,手里抓着一条红绸,红绸的另一端由文姑娘抓着。
  今日是他和文姑娘的订婚仪典,本该开开心心的,可他却一丝喜悦都没有,满脑想着的,居然都是乌景元!
  他本以为乌景元还像一年前那样丑陋不堪,人憎鬼厌。
  其实这次请乌景元来,就是想做个彻底的了断。
  可张子隐怎么都没想到,乌景元的脸居然恢复了!
  虽然离得近了,还是能看见些许狰狞,但只要小心掩饰,旁人未必看得出来。
  既然容貌都能恢复,想来恢复修为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两天他想了很多,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乌景元。
  冲他笑的乌景元,与他并肩作战的乌景元,为他做饭,哄他喝醒酒汤的乌景元,全都是乌景元……
  耳边是清脆礼乐声,伴随着唱词,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三根香烛。
  只要同文姑娘祭拜过天地,当众宣读誓词,那两人的亲事就此定下了。
  就算日后再想反悔,也是不行了。
  都到节骨眼上了,张子隐居然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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