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裴真信口回道:“昭华并非忤逆家训在外游荡, 而是被我送去滇南养病,至今才病愈归家, 父亲莫要怪他。”
“他染了何等重病, 需到几千里之外的地方休养?”
当着裴家众人的面,裴真没有点明,含糊其辞地说:“父亲可还记得去年九月十八的事?昭华于那日染病, 京城不是宜居之地。”
裴殊面露惊疑。
裴真接着道:“父亲不必多虑,昭华已无大碍。见微先行告退, 父亲与诸位用饭吧。”
他疾步走出饭厅, 程英正在外面候着, 张口就说:“大人,二公子回来了!”
“我知道,他人呢?”
“在他自己的院子里。”
裴真边走边问:“昭华当真是独自回来的?你没看见段昀?”
“属下确实仅见二公子一人, ”程英低声道,“至于段昀,属下没敢问。”
裴真步履匆匆,远远看见庭院亮着灯,快步穿过长廊,朗声喊道:“昭华!”
裴玉闻声从堂屋里走出来,与裴真迎面相见。
两人目光相碰,裴玉站住脚,打量对方年轻俊雅的面孔,一时只觉似曾相识。
“昭华,我是你大哥,”裴真走近了,“你仔细看看我,是不是很熟悉?”
裴玉注视着他,想起曾经在梦境中见过这张脸。
噩梦里的死尸是假象,如今对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大哥。”
裴玉唤了一声。
裴真露出笑容,张开手臂用力抱了抱他:“亏你还记得回家,我以为你鬼迷心窍,早把大哥忘干净了。”
裴玉没有接话,脸庞挨着裴真肩膀,抬眼向右侧投去一瞥,撞上了段昀的目光。
段昀带笑不笑,幽黑瞳底透出一丝危险的猩红。
裴玉眨了眨眼,给予无声的安抚。
幸好裴真很快放开了他,转头吩咐程英:“去厨房端几盘清淡的菜,再温一壶酒送来。”
裴玉顺势往右一步,站在段昀身旁,神态自若地问:“大哥还没吃饭?”
“前院刚摆上晚饭,我尚未动筷,听闻你回家便直接过来找你。正好,我们兄弟二人单独用饭。”
裴真停了停,眯起眼环顾四周,问:“段昀没陪你回来?”
裴玉虽然没想起关于裴真的往事,但他心思敏锐,善于察言观色,能分辨出裴真对他是真心爱护,而非虚情假意。
“他与我一同回来了。”裴玉坦率道,“只是我怕节外生枝,不让他轻易现身。”
“你考虑周到,段昀那副样子着实瘆人,真不知你怎么——”
裴真话说一半,视线上下逡巡,最终盯着裴玉衣袖中蜷缩的手。五指不是自然收拢的姿势,像被无形之物抓住了。
“他此刻就在你身边?”裴真敛了笑,脸色阴晴不定,“我们亲兄弟闲聊,他也要这般拘束你?”
裴玉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轻描淡写道:“大哥误会了,段昀从未拘束我,不过是有些黏人而已。”
“黏人?”
裴真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强行把你掳走,几个月没让你回家,阻止别人见你,时刻如影随形,你觉得这仅仅是黏人而已?!”
程英和仆从提着食盒跨进院门,被裴真隐含怒意的话音吓了一跳,以为兄弟二人在吵架。
仆从驻足不敢靠近,程英缓步上前:“大人,酒菜送来了。”
裴真招了下手,示意他们将酒菜端进堂屋。他眼睛仍看着裴玉,嗓音压低:“厉鬼在侧,我食不下咽,你让他在房外等着。”
裴玉转过脸看向身旁,没想到段昀格外体贴,不等他开口,便主动说:“你慢慢吃,不必管我。”
话未落音,他从门口消失。
屋内烛火明亮,八仙桌上摆满酒菜。旁人皆已退避,裴玉亲自关上门,为裴真斟了杯酒才落座。
“大哥消消气。”裴玉说,“我并非不知好歹,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裴真沉着脸饮酒,听了这话,低嗤道:“你明白什么。”
“大哥担心段昀禁锢我,担心我后悔却无法脱身,担心我不得善终。”
“……”裴真捏紧酒杯,“你什么都清楚,仍要一头栽进去。”
裴玉垂着眼帘,语气轻缓而平静:“佛门说世间有八苦,于我而言,生老病死是顺应天命,唯独爱别离最令我痛苦难熬。心之所至,情难自抑。”
屋外,段昀坐在月色铺展的屋脊上,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当初我该将你送出京城,送回故乡,从多年前你和段昀就不该相识……”
裴真喃喃几句,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叹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随你们去吧。”
裴玉提壶为他斟满,温声慢语地说:“大哥别为我挂心,段昀对我极好,可谓千依百顺。今后即使我不在京城,也会时常给你写信。”
裴真面色缓和,沉吟道:“你们打算去何处?我劝你别去什么苦寒蛮夷之地,白白浪费了满腹才华。你素爱青山绿水,不如回江东定居。”
裴玉:“我正是打算去江东,收集诗书古籍、拜访大儒,日后建个书院。”
“如此甚好。”裴真颔首,动筷给他夹菜,“趁热吃。”
裴家的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旦动筷,屋内就没了说话声。
直到酒足饭饱,放下碗筷,裴真才再次开口:“你长途跋涉,今夜早点歇息,明日我们再聊。”
裴玉起身开门,一路将裴真送出庭院。待人走尽之后,他悠悠转身,仰头望着屋顶,勾了勾手指。
段昀倏然掠向地面,如一片浓云瞬息而至,弥漫的黑煞从头到脚笼罩着裴玉。
他握住裴玉抬起的手,微笑道:“见过你大哥,总算安心了吧。”
裴玉眸光闪动:“你从哪看出我心不安?”
“猜的。”段昀捏了捏他的手,“你习惯瞒着心事,我只好多加揣测了。”
裴玉神色不变,踮起脚贴近几分:“怎么语气有点酸?”
段昀确实有点酸。
他本以为裴玉失忆后,对旁人都会冷漠淡薄,怎知裴玉不仅牵挂兄长,而且见面依旧亲切熟稔,一如从前。
怪他生得晚。
倘若他早生十几年,在裴玉幼年丧母缺乏关心的时候,将人接走照顾,哪轮得到裴真占据一席之地。
“我酸得很。”段昀低沉道,“真想把你藏起来,谁都见不着,眼里只有我。”
裴玉扬着脸,温热的鼻息拂过他面颊,声音又轻又柔:“你会吗?”
段昀问:“你怕吗?”
“我当然怕。”裴玉说,“谁知道你会如何折腾我,若是再喂一粒忘忧,我岂不是又要重新认识你。”
裴玉今晚喝了两杯酒,此时酒意上涌,脸颊泛出微醺的淡红,黑白分明的眼眸沁了水,尾音似钩子抓着段昀的心。
段昀一时忘了回话,心中那点醋意似乎蒸腾成酒意,令他醉得目眩神迷。
“溯光,”裴玉再度问他,“你会吗?”
段昀眼神炙热,周身黑煞洇透了裴玉的衣袍。他稍微低头,汲取到一丝甘美的气息,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回答:“不会,我不会做令你恐惧害怕的事。”
而后他环住了裴玉。
满院的灯火刹那间熄灭,裴玉眼底是晚春的夜色。
到了卧房,门窗一关,温暖潮湿的春意彻底融进了黑暗里。
裴玉睡醒时,太阳已经晒到了屋顶上,窗户透着柔和的光。他睁开眼却不想起床,慢腾腾地翻身侧躺着。
段昀原本坐在桌案前,见裴玉醒了,他走到床头蹲下身,与裴玉面对面,问:“难受吗?”
“有些累。”裴玉侧着躺也不太舒服,换成伏趴,双手交叠垫在下颌。
段昀的手伸进被子里,掌心轻按着裴玉后腰:“里面肿了。”
“……”
“夜里我为你沐浴,发现里面磨肿了。”段昀指腹揉了揉尾椎骨,“怕你难受,涂了点药膏,你没感觉到吗?”
裴玉将脸埋在手臂间,没理他。
段昀指尖往深处滑,想探一探里面是否消肿。
裴玉偏过脸看他:“手拿开,不准摸了。”
段昀老老实实收回手,又问:“渴不渴?饿不饿?我买了你喜欢的春糕,要不要吃?”
裴玉的确腹中饥饿,但不想吃甜食糕点,他踌躇了片刻,小声说:“我想吃芙蓉鱼羹。”
段昀站起身:“我马上去做。”
“你做?”裴玉想起他曾经烧的鱼,犹疑道,“还是让厨子做吧。”
“放宽心,我已偷师学艺,这回肯定做得好。”
段昀前脚刚走,阴煞凝聚的鬼影后脚出现,默不作声站在墙角,毫不掩饰地注视着裴玉。
裴玉对此习以为常,兀自趴了两刻钟,翻过身,费劲地坐起来。
薄被从他肩膀滑至腰际,布满红痕的上半身露在空气中,鬼影立刻走到榻边,拎起衣衫披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