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眼见漆红大门一开,不知哪来的马车停在门口,李恕立在车边,伸手拉开了木门。
  “我以前去回春堂看过,大夫说只需悉心静养,等一下,溯光你听我说——”
  裴玉话未说完,就被段昀抱进了马车。
  车轮滚滚,风驰电掣,那压根不是凡物的速度,转瞬间便奔至几里之外。
  裴玉顺口气的时间,马车已经跑到城西大街,离回春堂不过一箭之遥。
  他知道这次是真的拦不住段昀了。
  但是……无论如何都得再拖延几日,道符已经起效,哪怕段昀生出疑心,只要能拖延到术法圆满就成了。
  繁华热闹的街坊人来人往,偌大的马车一路疾行,却没引起商贩和路人看上一眼。只有无形的阴风袭过长街,令人禁不住直哆嗦,纷纷裹紧了衣裳。
  马车停了下来,段昀收起沾血的巾帕,推门跨出车外,转身朝裴玉张开双臂:“来。”
  裴玉的脸颊和脖颈擦得很干净,不见半点血迹。他衣袍颜色浅淡,脸色又白,坐在晦暗的车厢里,像没有生机的雪人,仿佛一出去就会被和煦的暖阳融化。
  他坐着久久未动,段昀叹了口气,俯身去抱他:“不能讳疾忌医。你乖乖治病,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嗯?”
  “我可以去看大夫。”
  裴玉攥住段昀的衣襟,目光越过他望向热闹的长街,缓缓道:“但你要跟着我,不准离开我半步,不准碰别人,也不准跟别人说话,包括大夫在内,一个字都不行。”
  连一句解释也没有,这要求堪称骄纵蛮横。
  段昀顺着他,立刻答应:“好!我全都听你的。”
  裴玉闭了闭眼,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轻轻拂开段昀的手。
  “让开吧,我自己能走路。”
  第9章
  “气血亏损,脉象不齐……你近来可有胸闷心悸或是咯血的症状?”
  裴玉平静地回道:“偶尔会心悸绞痛,今日确实吐了一点血。”
  那岂止是一点血。
  即使匆忙换了身衣袍,只要靠近嗅闻,仍能发觉那股血腥气还没散尽。
  段昀站在旁边,表情很沉,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夫为裴玉诊脉。
  只见大夫的手往上抬,从裴玉左腕间挪到了胸膛,不轻不重地按在心口的位置,稍后他收回手,皱眉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倒是赶紧说啊!
  段昀急得冒火,这时裴玉不动声色地瞟了他一眼,他只好咬着牙继续装哑巴。
  裴玉收回目光,对大夫说:“我身体如何,能不能治,请您直说吧。”
  “你心脉衰弱,又有呕血之症,这是心疾,怕是难以根治。”大夫面露难色,“当下只能开些温养的药,仔细调理身子吊着性命。”
  裴玉点了点头,仿佛早有预料,脸上神情纹丝不变。
  “我给你开副方子,在回春堂抓了药,回家后让人慢火煎熬,一日两顿,过半个月再来找我看看。”
  大夫提笔写字,吩咐药童去抓药。
  末了,他抬头看着裴玉,又叮嘱道:“心疾难医,除了药物滋养,还得心绪平和,忌大喜大怒,切莫忧思过甚。”
  裴玉的面色非常沉静,丝毫没有重疾缠身的忧愁。他慢慢站起身来,伸手取过桌案上的药,放下一锭银子。
  “多谢大夫,我记住了。”
  明明已经病到呕血的境地,可他的言谈举止竟还如此从容。
  大夫盯着他苍白秀美的侧脸,在他转身时,叫住他:“公子!”
  “你家住何处?往后若你身体不适,不便前来,可派人请我出诊。”
  裴玉没有回话,只是笑了笑,便抬脚离开。
  大夫望着年轻人渐远的背影,忽然见他提着的药袋子向右晃了晃。
  堂内无风,他走得那么慢那么稳,沉甸甸的药袋怎么会乱晃?
  大夫眯起眼,定睛细看。
  那年轻人出了门,迎着外面明朗的天光,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药袋垂在他身侧,先前晃荡了两下,此刻却像被无形之物稳稳托着,一动也不动。
  瞧着怪。
  大夫探头看得出神,倏然间一股莫名的寒意袭遍全身,他惊慌地缩回来,发觉自己的手脚在发抖。
  段昀侧着头,神情冷峻地盯着大夫。
  这人之前对他视若无睹,现在却鬼鬼祟祟地偷看他的背影,古怪得很。
  “溯光。”
  裴玉低声唤他。
  段昀回过脸,接过裴玉手中的药袋子。
  “我拎着。”他眼中戾气散去,注视着裴玉,“你身子虚,不宜受累。”
  他们一前一后往马车那边走,裴玉说:“我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你别这么紧张。”
  段昀心底说不出来的滋味,许久才涩声问:“你怎么会得心疾?我记得你以前没有,是不是……这两年才得的病?”
  少年相识,他知道裴玉没有先天心疾,身体原本很健康。
  裴玉疲倦地吐了口气。
  “或许是吧。”
  他敷衍地回了一句,便弯腰进了马车。
  段昀想弄清楚裴玉的心疾由何而起,但裴玉摆明不愿多说,他也不敢逼问。
  马车内外犹如两个世界,街上热闹喧杂的动静被尽数隔绝,车厢里静得出奇。
  裴玉坐在小榻上闭目养神,此前一直绷着心神,现在稍微松懈,浓重的倦意渐渐涌来。他坐了一小会儿,不知不觉地歪倒,靠着段昀睡着了。
  段昀调整姿势,将裴玉牢牢搂进怀里。
  “风不来,雨不来,今夜睡得好……”他抚摸着裴玉的长发,轻声哼起了岭南的童谣,“……太阳照,月亮照,病痛全散了……”
  回程变得很慢,车轮碾过夕阳,一尺一尺地往回走。
  段昀搂着裴玉想了一路。
  其实他心底已经有了猜测,因此越发煎熬。
  暮色四合,马车缓缓驶进段府。
  裴玉似有所觉,半睡半醒间打了个惊颤,问:“……还没到家吗?”
  “到了。”
  段昀抱着他跨出马车。
  裴玉昏昏沉沉地睡到了酉时三刻,被段昀叫醒喝药。
  他倚在段昀胸前,乖顺地喝了药,漱了口,段昀放下碗,又拿着温帕子给他擦脸。
  卧房里燃着蜡烛,床榻帷幔半垂,影影绰绰。
  裴玉垂着眼睫,任由段昀摆弄。烛光滑过他的眉眼,长睫晕出淡影,鼻梁泛着玉质的光泽,素来浅淡的薄唇染上暖红,显出几分鲜活的气色。
  段昀把帕子扔进水盆,坐在床边看他:“好点了吗?”
  “嗯。”裴玉应了声,见段昀起身,轻轻拽住他衣摆,“你去哪?”
  “沐浴更衣。”段昀捏了捏裴玉的手指,“你是干干净净了,我还没收拾呢,就这么爬上床,你不嫌弃?”
  裴玉抬眸望着他:“不嫌弃。”
  段昀挑眉道:“行,这话我可记住了,以后别翻脸不认人。”
  他脱去外袍,吹灭蜡烛,钻进被窝里,长臂一揽,将裴玉困在宽厚的胸膛间。
  裴玉合上双眼,耳边响起低沉悠长的小调。
  “你在哼什么?”他问。
  段昀停了停,说:“岭南的民谣,哄你睡觉,我唱得怎么样?”
  “哄小孩的歌……尚可。”
  段昀闷笑一声,压着腔继续哼唱。
  “风不来,雨不来,今夜睡得好。太阳照,月亮照,病痛全散了……”
  片刻后,怀里的人陷入沉眠,小调越来越轻,直到最后一个字灭在唇间。
  段昀望着暗寂的虚空,过了一会儿,听见裴玉发出模糊的梦呓。
  “我找了你好久……等等我……”
  字字如刀锋,一刀一刀凌迟着他的心。
  这姻缘是他强求来的,裴玉心心念念的是别人。
  所谓忧思过甚,郁结于心,相思成疾……大抵如此。
  段昀眼底渐渐透出猩红,深切的嫉恨如洪水漫溢,在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里激荡。
  有一刹那,他生出了暴戾的恶念,想找到那个人,手起刀落,杀了!
  但他不能这样。
  他不能。
  裴玉得了心疾,或许那人才是治好裴玉的药。
  段昀悄无声息地起了床,披着外衣,站在床边凝视裴玉。
  “裴玉,”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负面情绪,甚至还很温柔,“我把他找来见你,好不好?”
  ——此生我非他不可。
  那固执而绝望的一句话在脑中反复回响。
  段昀黑沉的瞳底蓄满血色,定定地看着裴玉不安的睡颜,良久他屈膝半跪下来,俯身将嘴唇贴在裴玉眉间,留下一个冰凉的亲吻。
  “别难过,我把他找来给你。”
  房门悄然开合。
  檐廊下两道黑影无声伫立,段昀与他们擦肩而过,沉声道:“你们守好夫人,我去趟裴家。”
  裴家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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