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花费不了几分钟,在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她就会坐在躺椅上读书,或者在桌前做些手工拼贴。
作为公爵府邸的书房,这里的藏书量甚至比得上大城市的图书馆。除了眼前的房间,府邸内还有专门的图书仓库,这里收藏着各式各样的小说与诗歌,单一类型的藏书量,甚至超过了首府的联合大图书馆。
吟游诗人编撰的故事遍布在房间每一个角落,但没有半点与军事、政治、经济或者其他社会科学方面的书籍。莱尔知道这些书籍都是人为筛选过的,负责这项工作的就是眼前的米德尔顿大人。
更准确来说,他是大主教派遣的监工。他自己根本不认识几个字。具体的工作依然是书记官与事务员负责处理,他们都是大主教的手下。
梅丽莎女爵借由这些图书打发时间。在天气好的时候,她也在花园里散步,摆弄那些娇媚的花草。
小时候,他会在天气好的日子,徘徊在花园附近。现在,却总会不自觉地绕开花园。若非必要,他绝不主动靠近这间书房,更多的时候,他待在厨房、马厩或者庄园里废弃的库房。
米德尔顿公爵的庄园很大。荒废的屋子零零散散地分布其中。幼年时,他与玩伴躲藏其中,玩耍着骑士拯救世界的游戏。
直到他知晓私生
子不能被册封为骑士,那一天之后,他再也不玩扮演骑士的游戏了。
莱尔亚当斯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热爱回忆过去的人,但在等待女爵洗漱穿衣的时间里,他的思绪自己飘回到幼年。
直到虚伪的米德尔顿大人唤回了他的理智。
“你的母亲总是这样。”他企图谈论与他们拥有共同联系的人来缓解这份沉默,“在会见重要的人时,总是要仔细打扮一番。”
莱尔纠正说:“米德尔顿夫人。”
谁会在自己的女儿离家出走的情况下,与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见面前故意用梳洗打扮拖延这么长时间?
重要的人?莱尔亚当斯从不认为自己对女爵来说是重要的人。
“这里没有其他人,莱尔。你可以不用这么地……”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斟酌着适合的词语。
这位有幸入赘公爵府的人,在二十年前不过是个出生贫苦的侍卫。他的家庭不可能支持一个孩子念书识字。作为外人,想要融入这里并不容易,这些年他也做出过很多努力。
“……这么地疏离?”他似乎有些不确定这个词语是不是合适。
莱尔亚当斯不确定他此刻的状态是不是表演出来的。这人一直喜欢在米德尔顿夫人面前展露出对他亲和有礼的一面,就好像他是真的不介意自己是女爵的私生子一样。
现在夫人还没有抵达,他就表演就已经开始了。
那个词语。如果是他,他会用拘束而不是疏离。
他的表演不是时候,对环境的揣摩也不准确,对于细枝末节掌握得更是差劲。
他难道看不出,梅丽莎夫人厌恶她的私生子,非常厌恶。
还是说他期待梅丽莎夫人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这个儿子,为了在这混乱的环境之中保护他,一直隐藏着所谓的母性?
“大人,规矩就是规矩。”
母性不能填平一切。他不了解梅丽莎夫人,但他了解这个世界。他知道,一个用于维系贵族权益与教会庇佑的女人会在这权力的争夺之中付出什么。
如果她还活着,她就应该恨他,恨不得杀了他。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他不应该从梅丽莎夫人身上期待半点母亲的温柔。她对于他的厌恶是无法被消磨的,她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去做。
期待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带来的只会是伤痛。这样愚蠢的事情,他还在孩童时代后就不再做了。
就像是他知道自己无法成为骑士之后,就不去做扮演骑士的游戏。
不过,扮演一个儿子却不能随意地终止,他不能将身体里流淌的血还给他的母亲,也不能将身上的骨与肉一块块剥离给他的母亲。
虽然有一段时间,莱尔亚当斯很好奇,他的母亲看到这样的画面究竟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母亲不爱他,厌恶他,不代表他也是这样想的。
莱尔适时地碾碎这些情绪。
他知道自己该去恨谁,就像是知道母亲应该恨他一样。
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并非他的母亲,而是教会,是贵族,是这片土地附带的价值,是他隐藏在贵族头衔与血缘关系之后的父亲,那位尊贵的大主教。
但他没法去恨。他尚且没有资格,没有能力。
“在城堡里,遵守规矩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方便。”
规矩为绝大多数人制定,也由绝大多数人遵守。多数情况下,思考谁制定规则或者谁游离在规则之外会带来思想的跃进,同时也带来不安的因素。
遵守规矩能为他规避很多麻烦。只有逃开这些不必要的东西,他才能分出更多的精力历练。
通往书房的内门终于打开,莱尔压低头,紧紧盯着地毯上的花纹。
他不能抬头去看。他不知道自己的视线是否想要停留在梅丽莎夫人身上,却十分清楚下人不能直视主人,那是僭越。
争斗中培养的敏锐感知在踏入庄园的那一刻就被无法概括的其他东西占据,直到米色的裙摆遮挡住躲避的地毯。
属于地毯的大色块的碰撞突然变成了裙摆上细精致的纹绣。莱尔闻到了一种他无法准确说出成分的香味。
一双保养得当的手,攥住了他因为长途跋涉而褶皱的外衣。
“你得把莱娜带回来。”
梅丽莎夫人。
这是记忆里,她第一次没有任何犹豫地径直走向他。
抬头的动作僵硬得像关节损坏的木偶,莱尔亚当斯的眼中真的露出了诧异。
他依然保持着垂头的动作,却不是刻意压低脖颈。
梅丽莎夫人。她原来只到他的胸口。
她用尽全身力气攥着他的衣服,全部的力量都不足以撼动刚经历牢狱之灾不久的他。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那个贪婪的老子一定许诺了你不少好处。”她凶恶的声音从面前传出来。
莱尔亚当斯有一瞬间的错觉。他那些自以为是的分析真的是梅丽莎夫人吗?她真的也像米德尔顿判断的一样,压抑着隐藏着所谓的母性吗?
米德尔顿大人适时地阻拦。他靠过来,看起来毫不费力地便移开梅丽莎用尽全部力量的双手。
梅丽莎甩开了他,再一次拽住面前的青年。
“莱尔亚当斯,我在和你说话,公爵大人在和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是的,梅丽莎夫人。我听到了。
莱尔无声回应。您让我将莱娜带回到这里。
“梅丽莎。”米德尔顿大人还不放弃。他放缓声音,尽可能温柔而平和地安抚着状态不佳的公爵夫人,“你现在情绪不好,莱尔才刚刚回到这里,至少让他在家休息一晚……”
莱尔的视线终于有了可以逃避的地方,他偏向米德尔顿大人那张慈祥的面庞。
他是装的。虚伪的人了解虚伪的人。
他曾是大主教的贴身侍卫,他的武力一定能够赶在梅丽莎夫人抵达他面前就阻止她。以他的力量,梅丽莎夫人怎么可能挣脱他的钳制?这一切都是故意的表演。
为了什么?为了挑衅他,证明他的猜测都是错的。梅丽莎夫人是真的拥有母性,而这份稀有的母爱全都给了他的妹妹而不是他?
他早就知道了。女儿更像是她的母亲。在那些不幸福的家庭之中,女儿总会反叛她的母亲。
这座庄园对于任何一个拥有独立意识的人都是无止境的折磨。
你曾经历过的,难道还要莱娜再次经历一次吗?
我的梅丽莎夫人,你还不明白吗?莱娜离开公爵府会更加快乐。
可他们不配拥有快乐。
“我会带她回来的,夫人。”他终于做出反应。
“就算是扛着她从北方一步一步走回来,我也会带她回来的。”这是他给梅丽莎夫人的承诺。
血缘将他们三个捆定在一起。即使他不能随心所欲地称呼她为母亲,她是母亲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他是唯一的男人,无论他想与不想,都必须做些什么。
所以,他不再表达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不再想象自己真正想要成为的人。
与他们口中的事业相比,那根本无关紧要。
与那些无法逃离的责任相比,莱尔亚当斯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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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船一路向北,天气越发地寒冷。
朱莉安娜缩在船舱里,裹着毯子,暖手炉里刚刚添置的热水又凉了。
可现在真的太冷了。她吸吸鼻子,总感觉舱门没有关严,总觉得窗户的密封没有做好,风从不知道什么样的缝隙里钻进来,流窜在整个房间里。
不能在密闭的方便里烧炭取暖。两个带烟囱的暖炉放在船舱过道里,走廊的起始与尽头处。可它们唯一的作用就是让走廊里散发着难以完全散开的烟雾味,或者说,让灌入廊道里的风变缓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