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月华如练,洒在地上,地上好像结了一层薄霜。
  徐妙容忽然没了困意。
  掀开马车帘子,她看见,草丛里有青蛙跃过。
  “你说的居功至伟的人,是谁?”
  身旁朱楹突然出了声。
  放下帘子,徐妙容回过头。
  “你猜。”
  她就是不肯说。
  朱楹也不再问,他突然张口,说起了别的。
  “明日,就要回去了。”
  “嗯。”
  徐妙容回他。
  “下次再来,不知是何时。”
  “嗯。”
  徐妙容又回他。
  “杨梅很好吃,我很喜欢。”
  “嗯。”
  “谢谢。”
  这次,徐妙容没吱声。那声谢谢,好似还带着余韵,在她耳边来回回荡。她知道,朱楹知道了。
  所谓知县夫人寻来的杨梅,其实,是她暗示的。
  她故意多说了一句,听说仙居的杨梅很好吃,知县夫人闻弦歌知雅意,便巴巴地送上了杨梅。
  她没说,杨梅是给谁的,也没说,杨梅是哪里的,可他竟然猜到了。
  心里头突然有些不自在,她也学他,转了话题:“陈家之事已定,王爷你说,许家,又会作何反应?”
  “不重要。”
  朱楹知她面上难为情,他也不揭破,只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徐妙容隐隐有些兴奋。
  说了要来杭州的那晚,朱楹不仅同她说了去杭州的真正意图,还同她说了,陈家的姻亲状况。彼时她没有多想,只在他问起“你可知,陈家大少奶奶姓什么”时,回了一句“好像姓许”。
  知道他从来不说废话,她又细细揣摩这个“姓许”。可,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身边有谁姓许。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人。
  淇国公夫人许氏。
  她问了朱楹,事实也的确如此,陈家大少奶奶,竟然是许氏的远房姻亲。
  陈家、许家、丘福、朱高煦,一切,好像就这样连起来了。朱高煦出现在陈家,并处处为陈家开脱,更加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测。
  陈家,是朱高煦的白手套,丘家,是朱高煦最有力的支持者。丘家通过许氏这层关系,和陈家搭上了线。
  这些年,陈家应没少给朱高煦好处。想到朱高煦府上那一堆堆值钱玩意,她就想感慨一句,花别人的钱,就是不心疼。
  早知道那些钱都是陈家给的,当初她要朱高煦报销鸡蛋钱时,应该再加一笔人工费。
  “你说,老二先前,知道地道里有银子吗?”
  她又问了一句。
  总感觉,陈家也有私心。不然朱高煦为何不知道,田里还藏着一个地道。不知道地道,应该,也不知道地道里有银子吧?
  只可惜,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陈家费劲换来的银子,陈老爷有命拿没命花。丘家人倒是狠,为了坑他们一把,竟不惜对自己人痛下杀手。
  等回到应天,他们怕是,不得清净了。
  一时间有些心塞,她叹了一口气。
  说了要走,翌日,他们便准时出发了。出发前,把娄知县等一干人等全部打包带走了。娄知县耷拉着脑袋,好像被人追杀了二里地一样。
  朱瞻基从他面前走过,看一眼他手脚间的镣铐,笑嘻嘻问:“你昨晚上做贼了?”
  娄知县越发不敢吭声。
  昨晚上,那是噩梦一样的晚上。
  回到县衙,他便回过神了,天上的馅饼,不会砸在他头上,安王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心中惊惧,他决定,收拾东西跑路。
  跑路伊始,一切顺利,他出了门,跑了二里地,以为自己安全了,结果,就落网了。
  抓他的人说,他们早就盯着他了。之所以不抓他,是因为,许久不训练,他们手生,正好趁此机会训练一番。
  训练!训练!训练你个大头鬼!
  他气得差点一命呜呼。
  两里地,不算远,可对他这么个胖子来说,足以要他的命。早就盯上了他,却又迟迟不肯抓他,偏像遛狗一样遛着他,这样很好玩吗?
  他心中不舒坦,一想到未来的命运,又只有惧怕了。
  朱瞻基也没有再与他多说的意思,麻溜上了马车,他心情似还不错。然而这份好心情,在他搜寻过不远处的人群后,便荡然无存了。
  兰溪官场大地震,今日他们离开,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不少。
  可,那么多人里,却没有王二小的影子。
  “四姨奶奶,我好像,失去了一个朋友。”
  他有些沮丧。
  果然,在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他会得到许多“朋友”,也会,失去真正的朋友。二小,应该不再拿他当朋友了。
  他再不是他的朋友了。
  “兴许,二小家中有事耽搁了,所以才没有来。”
  徐妙容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小朋友的友谊,来得容易,失去的,也很容易。在应天城里,朱瞻基的朋友很多。
  上至公主亲王们的子孙,下至百官们的后代,如果朱瞻基愿意,他们都可以,是他的朋友。
  可皇孙贵胄的友谊,到底与普通人的不一样。那里面掺杂了太多,有小不点或许会同朱瞻基一起读书习字,一起吃好吃的糕点,却不会有小不点,拉着朱瞻基一起漫山遍野抓蜻蜓,一起玩累了,躺在草堆里打滚。
  朱瞻基,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他不会再来了。”
  “他肯定,再不信我了。”
  小朋友的声音闷闷的,面上也越发沮丧。
  “那天在王家,我同他们说,我会做到的。但,他一定以为,我是骗子吧。”
  那天。
  徐妙容心里一动,虽然朱瞻基没说是哪天,但她已经猜到了,是他去王家,说动王铁牛父子俩,前往陈家“骂街”试探的那天。
  那天,朱瞻基说,他觉得,王家父子兴许可以帮上忙,他还说,他想试一试。
  后来,他的确成功了,王铁牛答应了帮忙试探。当时她问,他是如何说动王铁牛的,朱瞻基回说,他可以选择不说吗?
  她应了,可眼下,他约莫,是要说了?
  “你承诺了什么?”
  她问。
  朱瞻基昂首,他说:“我承诺,我会改变一切不公。”
  “四姨奶奶,你知道吗?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谁,我只说了,你曾说过,我什么样,大明就是什么样。我还说,我未来,会,一定会走上朝堂,我要用我一己之力,改变世间所有的不公。”
  “这话,听着有些可笑是不是?可二小他爹,信了。他甚至不问我,要是我登不上朝堂,该怎么办?他问我,何为不公?我说,我看在眼里的,便是不公。”
  “其实当时,我应该多说一点的。我应该告诉他们,富人拿走了穷人的土地,是不公。为官者,与民争利,是不公。犯法者,逍遥法外,是不公。纵然这世间,我目之所及,皆是不公,也无所谓。因为我不怕,但以我身,赴龙潭,奔虎穴,只为我大明,日月永明。”
  “四姨奶奶。”
  他又唤,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坚定。
  他说:“我想当皇帝。”
  这话其实已是十分大逆不道了,徐妙容该惊讶,该慌忙捂着他的嘴的。可她什么也没做,她看着朱瞻基的眼,同他说:“可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知道,所以。”
  小朋友笑了笑,眼里是澄澈,是认真,“我想请四姨奶奶帮我。”
  “如何帮你?”
  徐妙容问他。
  他想了想,道:“我想,请四姨奶奶帮我,改进税法。”
  “此次兰溪之行,我想了许多。土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倭寇,防不胜防。百姓以土地为生,海外贸易,大有可图。等回到应天,我想向爷爷提请,改我朝赋税,改我朝关津之税。”
  赋税,与土地有关,不难理解。
  关津之税,目前只止于内陆商船货物。可朱瞻基又提到了海外贸易,他是……
  “我想让爷爷开海。”
  小朋友又丢下一颗定时炸弹。
  这回,徐妙容确确实实被震惊到了。她尽量保持平静,问朱瞻基:“为何开海?”
  “因为开海,大有可图。”
  朱瞻基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他似是已经在心里想过许多遍了,略一停顿,余下的话,便顺势而出。
  “我总觉得,堵不如疏,与其费尽心思,围追堵截,防着倭寇进来,不如,顺势而为。陈家能换来那么多银子,朝廷更能。朝廷可以光明正大,可以换来甚于陈家百倍千倍的银子。”
  “或许,我们可以向来大明贸易的船只收税。如此,既能防止他国想卖什么就卖什么,想卖多少就卖多少,还能,充盈我朝国库,亦使百姓们不用费尽心思,便能买到想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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