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朱棣之前放弃官刻默认她把书稿交给来财书坊刊刻时,她就微微觉得异样。
现在想来,朱棣那时候,心中也纠结呢。
碍于朱元璋留下的铁律,又怕朝堂再吵翻天,他婉拒了交税一事。可市场反响如此热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来财书坊每多卖出去一本书,就代表,朝廷少了一份税。
本来那税,是可以进国库的。
朱瞻基左一句好多钱啊,右一句好多钱啊,正是在往他心上插刀。从来没得到,并不让人遗憾。可得到了却被自己拒绝了,意义就不一样了。
就好比你拒绝了一个很好的人,因为你觉得,对方可有可无,虽然有你喜欢的特质,但那特质不明显。可士别三日,你发现,你低看了对方,对方其实是个隐藏的大佬来着。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她猜,朱棣现在有点后悔了。
可当皇帝的,不好自打嘴巴,况且书坊交税这事,的确有些棘手。现在朱楹想开这个口,帮朱棣把心里话说出来,这操作,有点火中取栗的意味。
但她不明白,朱楹想取的栗是什么。
是朱棣的信任,是国库的充盈,还是别的什么。
“你可知道,昨日为何是王宁,与我起了争执?”
沉思间,朱楹问了一句。
徐妙容挑眉,这个问题,她昨天就想知道。
“是因为他瞧不上坊刻吗?”
“王宁的内侄,任着国子监司业。”
嗯?
徐妙容感觉,好像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
国子监司业,不仅承担着教学工作,还承担着官方刻印工作。国子监乃官刻机构,来财书坊属于坊刻。
原来如此。
王宁啊王宁,嘴上说着主义,心里却全是生意!他哪是真的想肃清出版市场,完善出版秩序,他明明是,在维护自己所属阵营的权益!
大明刻书,分官刻、私刻、坊刻三种,私刻即私人刻印,坊刻即坊间刻印,而官刻,则分国子监刻本、内府经厂本,各政府机构刻本和藩王府刻本。
明朝开国之初,爱学习重教育的朱元璋便命人接收了前朝遗留的雕版印刷版片。那个“人”,是她爹徐达。
徐达入元大都,把宋代的元代的版片全部打包带回了南京,藏于现在的国子监当时的国子学。
而后,国子学的日常就变成了:修版、补版、修版、补版。
新一年,旧一年,修修补补又一年。
当然,中途国子监还主动雕版新刻了一部《元史》,除此之外,几乎再无新书。
说起来,她也很想问一句,你们就不能发挥发挥主观能动性,创造点新鲜东西吗?《元史》,那是替前朝修史,政治性和目的性太强。
前朝的版片的确好又多,可薅羊毛,也不该逮着一只两只羊死命薅不是?
怪不得大明文坛一潭死水。没有创造力,只想薅羊毛,能不死吗?
“所以王司业,是指着《三国演义》咸鱼翻身吗?”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颇为笃定地问了朱楹一句。
王司业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别的官刻机构,不停产出,遥遥领先,独独国子监来回炒着前朝的冷饭。天降一本《三国演义》,不仅可以撕掉炒冷饭的标签,在同行面前扬眉吐气一回,还能刷一波绩效,换取实质性的好处。
王司业,怕是指着这本书,往上升呢。
她问了,朱楹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虽没明白所谓的咸鱼翻身是何意,却大致猜到,应该是在说王司业想借《三国演义》的光。
点了点头,他道:“国子监所藏版片,本就需要经常修补。靖难之初,版片多有破损遗失,国子监本以为皇兄会下令命人修补,可皇兄迟迟没提此事。”
当然不能提了。
徐妙容暗道,修补,是要钱的,朱棣他有钱嘛?他现在,最怕别人花他的钱了。不然当初自己提出,不管赌赢还是赌输,都不会张口问朝廷要东西,他为什么答应的那么快。
还不是因为钱!
没钱,在哪都寸步难行。所以,先前朱棣默许把书稿交给来财书坊来刊印,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相了。
怪不得昨晚朱棣别扭成那样,因为他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亏大了!她相信并且确定,朱棣现在心里难受的要命。
他难受了,她就……
嘿嘿。
不想表现的太明显,她忙别过头,装作看风景。
结果……就看到了风景。
几个黄澄澄的大橘子,组成了一道好靓丽的风景!
某些鲜活的还没死透的记忆开始攻击她。
她连忙将头转回来,却不妨,对上朱楹的眼。
朱楹在看她。
又或者说,他才同她一道,将目光从橘子上移回来。
“那个……”
她斟酌着开了口,又斟酌着先发制人转移话题:“王爷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可王司业怎么笃定,陛下一定会将《三国演义》交给国子监刊印?”
说白了,官方刻书机构又不止国子监一个。书交给哪家来刻,还不是朱棣决定的。
圣意难测,除非……
“虽说此事全赖皇兄一人决断,可皇兄向来善于听取左右意见,王宁他们,本打算私下运作一番。”
果然如此。
徐妙容了然,把书交给国子监刊印,是可以运作的,那么指定王司业主理此事,也是可以运作的。
是她横插一杠,打断了王宁他们的“运作”。
怪不得王宁恨她。
可她也冤啊。
明明是朱棣的锅,是他拿了决断,是他一锤定音,跟她有什么关系?王宁欺软怕硬,不敢欺上,于是欺下。
她很不爽。
“王爷。”
她在琢磨,要不要做点什么,扎一扎王宁的心。
便听得:“早起我遣人去了一趟蜀王府。”
朱楹轻轻启唇,顿了顿,方道:“蜀王兄曾刻印过《蜀汉本末》,正好最近三国热,我想借来看一看。”
蜀汉本末?
徐妙容想了想,没听过。
“十一哥从前就……”是蜀粉了吗?
莫名想到那两篇读后感,她再次确定,朱椿,老蜀粉了。
不过借书这事,跟朱椿有什么关系?
她拿眼睛看朱楹,朱楹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父皇颇喜《蜀汉本末》,曾命人收入宫中,藏于国子监。如今那版片,便交由王司业保管。”
原来如此。
徐妙容瞬间心领神会,版片很珍贵,所以才交由专人保管。可若版片丢了、坏了,专人的责任,就大了。
她相信,朱楹能说出这话,便是十拿九稳了。
那她,就坐等好消息传来了。
谢了朱楹一回,本以为正事说完,他便该麻溜地告辞了。哪知道,他却拂手,换了一个不那么正襟危坐但又不至于太散漫的动作坐着。
而后,“我有点渴了。”
渴了?
还有点渴了?
徐妙容面带惊愕,其实没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渴了,就该喝水。可当着她的面,对她说渴了,破天荒头一回。见他迟迟不动,目光也的的确确落在那白釉瓷的茶壶上,她沉吟了片刻,回说:“哦。”
然后,“那王爷自己倒杯茶吧。”
朱楹的目光是有那么一瞬的停顿的。
“好。”
他应了一声,而后当真提起桌上的茶壶,自顾自地倒了一杯。
徐妙容正腹诽着他的随意,他却突然来了一句:“我想请你帮个忙。”
……
从平山堂里走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挂在中天。冬日的庭院,本该有些萧索,可因着那反季节的花木,瞧上去倒依然明艳。
朱楹抬脚踩在石子铺就的甬路上,方想起来,刚才倒的茶水,忘了喝。
其实他的确有些口渴。
只是,按照他往日的性情,再渴,他也不会说出来。刚才,他失态了,一如昨天晚上他也失态了一样。
平山堂……
他的眸光微微有些亮,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眸光便是一凛。再抬脚,面上便多了几分凛然。
*
后湖长堤旁的柳树下,朱椿裹紧了自己的厚棉袄,心里直呼:上当了。
他不是来爬山的吗?可,山在哪?好吧,姑且认为眼前那座倒数十个数就能爬上去的山叫做山,那么,爬山爬山,大家不是应该往上爬吗?为什么都站在原地,吵起了架?
皇兄,他不管一管吗?
迷惑地看一眼朱棣,然后,他更迷惑了。
明明是皇兄叫人传话,说让他们兄弟几个一起去宫外爬山。现在山没爬成,弟弟和儿子们吵作了一团,皇兄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这正常吗?
他用眼神询问一旁同样裹着小棉袄一言不发的朱瞻基。朱瞻基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对着他一笑,露出了一口大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