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鸳鸯奇道:“怎么杨头领平日要负责帮人种树么?”
常婆婆笑道,“不过是一事不烦二主,他既然帮着扎了篱笆,再种些花苗想来也是愿意的。”
原来,这院外的篱笆是杨志扎的。
自鸳鸯在山上住下,武松、晴雯送来成袋的粮米油盐、成匹的绸缎绫罗,鲁智深送来帮忙照顾孩子的常婆婆,偶尔还会带些肉过来,只有杨志甚少露面,原来他曾帮忙扎下这排篱笆。
常婆婆又道:“咱们屋里那些家具,也是从杨头领住处分出来的,他说独身汉用不上衣柜、桌椅,留着也是白搭。”
她自顾自地感叹:“看着闷闷的一条汉子,倒是细心。”
鸳鸯抱着小巧儿,将面颊贴在孩子柔嫩的小脸上,一点点出了神。
山上的人都待她亲厚,她却不能白白接受帮助。
自这日起,鸳鸯自告奋勇要替头领与小喽啰们缝补衣衫。
武松的一切有晴雯打理,鲁智深每日僧袍佛衣,杨志深居简出,小喽啰们不敢烦劳武头领夫人的表姐。
鸳鸯又到厨下帮忙。
武松、晴雯夫妻上山不久,张青、孙二娘夫妻也收拾家伙上了二龙山,负责掌管厨房宴席,见鸳鸯心思精巧,会许多闻所未闻的新菜式,也十分喜欢她。
小喽啰们吃到富贵人家才有的精致细点,也一个个对鸳鸯赞不绝口。
转眼到了腊月,山上开始张灯结彩,杀猪宰羊,弥漫着过年气氛。
这一天是小年,鸳鸯在厨下帮完忙,孙二娘塞给她两块年糕。
鸳鸯回到房中,哄着小巧儿睡下,让常婆婆陪着睡了。
她独个儿坐在桌前,怔怔看着那两块年糕,想到前世的父母亲人,心下有些空落落的。
窗外天还未黑尽,昏淡天幕下,飘着细细的雪花,愈发冷清寂寞。
鸳鸯披上外袍,想去找晴雯说两句话。
走到晴雯家院外,隐隐听到晴雯笑声:“天亮着呢,不羞,不羞!”
又有武松的低沉嗓音道:“这么冷的天,大伙儿早都关门闭户自个儿团圆了,谁来管你什么时候睡觉?”
烛光映出窗上一对人影,丈夫身影高大,一把将娇小的妻子举了起来,两人说笑打闹,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浓情蜜意。
鸳鸯红了脸,一步步退回来,走至自家门口,心下懒懒的不想进去,便信步越了过去。
她不能离小巧儿太远,只在院外一块大石上坐下,雪粒细小,无声地落在手脸上,凉得彻骨。
二龙山并不大,小喽啰们将地面梯田般一块块平整出来,给头领们建了房子。
鸳鸯坐了一会儿,忽发现她下方凸出的半崖上,其实一直坐着一个人,而不是她以为的一株老树。
那人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厚厚地落了一层雪,冰雕一般。
鸳鸯站起身,顺着斜坡一步步滑下去,才看清竟是杨志,想是冻得僵了,一动不动。
她惊得一时忘了呼喊,快步走近些,见他眼睫毛轻颤了下,眨去新落的一粒雪珠,才确定还是个活人。
她走上前,轻声唤道:“杨二哥,天怪冷的,你坐在这儿做什么呢?”
杨志缓缓回头,冻得冰寒的眼眸缓缓流动起来,有了暖意:“原来是鸳鸯小姐!”
他要站起身,身子坐得僵了,手脚不受控制地打了个趔趄。
鸳鸯忙扶住他,掏出袖中手帕,替他拂去身上厚雪:“杨二哥,你冻多久了?我屋里有火,你随我去烤一烤吧!”
杨志守礼地后退一步,摇头道:“我是个粗鲁汉子,岂能去小姐房里影响小姐清誉?”
“我不是什么小姐!”鸳鸯笑了笑,收起帕子,“我一直不过是个丫鬟而已。”
杨志正色道:“丫鬟、小姐皆是女子,清誉一样重要。”
鸳鸯怔了片刻,方道:“那我送杨二哥回去吧!”
杨志道:“室内憋闷,这里宽敞,我不怕冷。”
山岭重复,连绵不绝,向着无尽的远方延伸而去。
鸳鸯随着他的目光极目远望,心下闷气似乎消散了许多,不由得道:“是啊,只要心里敞亮,便是冰天雪地也是好的。”
她在不远处找块石头坐下,低声道:“我也在这儿坐一坐,杨二哥不会介意吧?”
杨志摇头。
他们所处地段在山上人群聚集的中心,规规矩矩隔着距离坐一坐,便是孤男寡女也没什么。
细雪愈下愈密,雪珠变作雪花、雪片,从天到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鸳鸯双手捧着脸,感叹道:“这雪下得真好,一切脏、臭、黑、暗的地方都罩上了白衣,仿佛天地都是纯洁无瑕的了。”
杨志道:“这雪下得无情,碧血丹心、人心温暖都被遮了,冰凉凉的。”
两人的话看似截然相反,听在对方的耳中却彼此互有戚戚焉。
鸳鸯道:“我还是小丫头时,就最爱听杨家将故事,老令公以身报国,杨家七子去六子还,忠烈满门。”
“英雄自在人心中,”她回头,看着杨志的双眼,认真地道:“冰雪终是会融化之物,不管如何在天地间耀武扬威,永遮盖不了人心向背。”
杨志总带着愁苦的眉头舒展了一瞬,笑道:“多谢你!”
他看向飞雪尽头,叹道:“世人都知他们是英雄,不成器的从来不过是杨志一人。”
鸳鸯道:“遇仁君则有名臣,若在位者是个昏君,便是智如诸葛亮,武比关公,也不过只能在家种田卖枣子。”
说这番话时,她心中想的是贾母对她的信任与看重,若跟着邢夫人那样的暗弱狭隘主子,她鸳鸯恐怕要埋没到做粗使丫头,好不好拉去随意配个小厮罢了。
以家推国,想来大多如此。
她说出时只觉得平常,却震撼了一旁的杨志。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鸳鸯,从第一次见面起,这女子的刚烈与见识就处处出乎他的意料。
当真奇女子也!
他目光太过炙热,灼得周边的飞雪也似乎化去了。
鸳鸯吃他看不过,低了头,雪白的面颊一点点泛上红晕。
她乌发浓密,垂睫低头,趁着漫天飞雪,仿佛一副意境悠远的山水画。
杨志一时看得痴了,直到鸳鸯低咳一声,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
他忙收回目光,仍如方才孤身在此时那样看向远方,然而因身边这美好的女子,雪夜似乎也没那么冷清了。
两人静静坐着,听雪花簌簌而落。
良久,鸳鸯站起身道:“小巧儿也许要醒了,看不到我会哭的。”
杨志也站了起来,跟着走出两步,鼓起勇气道:“那孩子的父母不会找来吧?”
鸳鸯叹道:“他们本就不看重她,又被山上的人吓破了胆,如何有勇气费心来山上夺取呢?”
杨志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人去山下给她找户寄养的人家。”
鸳鸯摇头:“不必了,这孩子与我有缘,我会尽力抚养她一世的。”
杨志低声道:“你是未婚女子,带着孩子难免前路艰难。”
“不就是耽误嫁人吗?”鸳鸯回身,嫣然笑道,“一世不嫁人就罢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杨志呆了一呆,恍惚间,那苗条的身影已踏着雪渐渐走远。
他一咬牙,大步追上去,再次鼓起勇气:“如果,有人不介意那孩子的存在呢?”
鸳鸯回头,眼睫眨了一眨,柳眉微挑,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杨志红了脸,慌不择言:“我是说,小巧儿很可爱,一定会有人很喜欢她......”
鸳鸯唇角微弯,并不将有没有这个人放在心上:“也许会有这样的人,也许没有。”
见她神态坦然,杨志第三次鼓足勇气:“只要你不嫌他落魄,窝囊,运气低......”
鸳鸯渐渐明白过来。
她忽然想起了那挂着绿叶的篱笆。
前世今生,她都已立志不再嫁人,可是若有人尊敬她,愿意平等地捧出一颗真心来呢?
第164章
“好!”
鸳鸯听到自己说。
许是风雪太过寒冷,许是天地太过昏暗,许是眼前这高大的男人着实让她心怜,许是记忆中的篱笆太过嫩绿。
她一瞬间就作出了全然未想过的决定。
杨志愕然,面上的那搭青记都红透了,他搓着手,不确定地道:“我是说,请你嫁给我!”
鸳鸯微笑:“我说,好!”
杨志笑了笑,眉头舒展开来,又有些不安地收起那点儿笑。
“谢谢你,”他这样回答,然后突然转身,走向方才坐过的山崖,大吼一声,“老天啊,你终于厚待我杨志一回了!”
风雪被他一震,倏忽间似也唬得停了。
鸳鸯拿出手帕,走过去替他弹身上的雪,这次他没有推拒,而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咱们回去吧!”杨志笑得见牙不见眼,深邃的眼眸眯成一线,“你的手都冻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