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说到“烧死”二字,她眸中珠泪又成串地流了出来,忙捂住脸,伏在丈夫肩头掩饰。
  林冲察觉到肩头湿意,轻抚她秀挺的肩背,低声道:“我会处处小心,不会有事的。”
  他低声抚慰,迎春只是流泪不止。
  林冲将妻子扳起身来,有意转移她的愁绪,指着案上红烛道:“娘子,红烛过半,夜已深沉,该安歇了。”
  迎春红了脸,泪便流不下去了。
  她含羞低头之际,一个念头忽涌上心头:如今林娘子已烧成一副枯骨,那高衙内死了心,兴许高太尉就此放过林冲呢。
  没道理为了她一个死去的小女子再大费周章,不死不休。
  也许,她丈夫能等到沧州刑满,回归正常生活……
  林冲见她发怔,方才说出的话悬在半空,不好再说一遍,一双宽大的手掌无措地按在腿旁床铺上,也低垂了头。
  他俩皆是含蓄的人,在床上时也是极传统的相互敬重,从未有过半点勉强在里面。
  察觉到林冲的尴尬,迎春忙收起心底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揩了眼泪,转身去解衣衫,低声道:“大哥,你去吹了蜡烛吧。”
  林冲低“嗯”一声,踏上鞋子,过去轻轻吹灭了蜡烛,回身抬手放下纱帐,猿臂轻舒,将妻子抱在怀中,温柔而珍惜地吻上她的额头。
  月光轻盈,红烛摇曳,烛影已低了许多,纱帐内的喘息声仍若有似无。
  迎春本是虚揽着丈夫的脖颈,因脱力而垂下手去,无意间触到他后背的伤疤,心下一恸,强撑起身体道:
  “你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
  “脊仗罢了,”林冲嗓音低哑,微微喘着气道,“娘子先莫要问了。”
  是了,刺配前是要打脊仗的。
  此前虽知道,但亲手摸到时仍让迎春心疼不已,她忍了羞赧,一寸寸抚过去,纵横交错的伤疤横亘在宽厚脊背上,触目惊心。
  她再也忍受不住,抱住丈夫劲瘦的腰身,往他头脸、颈背上密密亲了过去。
  感受到妻子的心疼,林冲心下一酸,被打脊仗时、刺金印时、烫脚折磨时不曾流过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妻子光洁的身子上。
  两人紧紧拥抱着,亲怜密爱,抵死缠绵,直到红烛燃尽。
  帐内一片凌乱,气息暧昧浓郁,这在他们半生的中规中矩里,是从未有过的荒唐。
  一对恩爱夫妻的心,却靠得更近了。
  迎春贴着丈夫的心口,低声道:“别去牢营了,咱们夫妻就此隐姓埋名,粗茶淡饭过一生罢!”
  林冲叹了口气,道:“咱们已经欠了柴大官人夫妻甚多,我得堂堂正正行走在这世间,才能报答得了他们山海一般重的恩情。”
  恩情,只怕到梁山才报得了了。
  迎春对柴进的认识仅限于水浒小说,对凤姐的熟悉却是长年累月的朝夕相处。
  在不知道林娘子是迎春时,凤姐就派了人去东京费心费力搭救她,若非有所图,她这位二嫂子绝不是平白发善心的人。
  她听着丈夫强健有力的心跳,无奈地想,凤姐图的多半就是她这丈夫一身的本事。
  柴家,未来必有大动作!
  以她丈夫有恩必报的性格,他们夫妻只怕已经被深深地搅进去了。
  次日一早,他夫妻两个收拾了起身,林冲便由柴家父子掩护回东庄,仍假托是从外请来的枪棒教师。
  凤姐带着迎春,以方家亲戚的名义去拜见了柴老夫人。
  柴老夫人去年不慎摔断了腿,躺在床上,身体每况愈下,入了秋更是饭食难尽,气息奄奄。
  听说是方家的亲戚,老夫人掀了一掀眼皮,嘟嘟囔囔口齿不清道:“方家的、圆家的,全都凭大娘子的一张嘴罢了。”
  凤姐只作没听懂,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磕瓜子。
  柴家的事儿,如今都是她王熙凤说了算,能来这儿走一遭知会老太太一声,也不过是为了柴进的孝心过得去而已。
  管她说什么,不过是过耳风而已。
  迎春心下过意不去,陪坐在柴老夫人床前,问候完身体又陪着说了几句闲话。
  她所知有限,又性格木讷,话题来来去去还是引到最熟悉的东京风俗上去。
  柴老夫人恰巧就是从东京嫁来的,半辈子没回过娘家了,听到故乡的消息,一双昏花老眼中渐渐有了光彩,眼巴巴地望着迎春。
  柴巧儿在平儿的授意下,捧来药汤给奶奶喝。
  老夫人颤巍巍抬起手掌,抚着孙女头顶道:“还是我们巧儿有孝心,以后可要多来看看奶奶啊!”
  她又向迎春道:“你也来吧!”
  柴巧儿随口答应,迎春却放在了心上,每日都会来老夫人这边坐坐。
  她实在不善言谈,有时候说些东京风俗,有时候就只是静静坐着。
  天气渐渐转凉,想是有了人陪伴聊天,柴老夫人的精神反而好了一些。
  柴进知道了,对这位林娘子更多了三分敬重,对林冲更多了五分真心。
  他时常借着打猎,将林冲从东庄卷带回来与林娘子相会。
  柴家庄这处偏僻小院中,迎春度过了一段快乐与相思交织的时光。
  隔三差五的离别,让这一对相伴多年的夫妻,加倍懂得了珍惜,恩爱愈甚,人前也忍不住将眼神流连在对方身上。
  凤姐当面打趣了好几次,羞得迎春都不敢见她了。
  她对柴大官人投桃报李,每日去陪伴柴老夫人说话,还经常托父亲张教头从外买些话本回来读给老人家听。
  对迎春的行为,凤姐乐意得很,她每日有忙不完的事儿,本就不耐烦去敷衍这个婆婆,不过是礼节上过得去而已。
  柴进提起媳妇待婆婆的冷淡,对凤姐也时有不满。
  如今因迎春的代替孝顺,反而避免了他们夫妻之间渐渐生出的嫌隙。
  直到一个平常的秋夜,柴老夫人安详地闭上眼睛。
  柴老夫人葬礼上,来了不少过往结交过的好汉。
  迎春与张教头不便出面,只背后做些算账准备的杂事,迎春事后整理宾客名单时,惊奇地发现已有了不少梁山好汉在上面。
  如卢俊义、燕青、朱仝、解宝、张顺……
  她去找凤姐一说,凤姐也讶异不已。
  凤姐对梁山好汉的认知仅限于那些鲁智深、武松、林冲、宋江、李逵之类戏文出现过的人,除了卢俊义、燕青她是明知的,其余的就是站在她面前也认不到,不过是凭着慧眼识人广撒网而已。
  如今听迎春说这些人也是梁山好汉,她登时大喜,连连夸赞迎春读书过目不忘好本事。
  过了两日,凤姐带着厚厚一叠白绢找到迎春,嘻嘻笑道:“二妹妹,你若无事,不如替姐姐写几个字吧?”
  迎春讶异:“什么字?”
  来这几日,她已经见着凤姐看账本、写小账,显然已认了不少字。
  凤姐四下看了一圈,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道:“梁山好汉一百单八个,几乎九十九个我都没听说过。”
  “平儿与我一样是睁眼瞎,好汉们姓甚名谁,住在何方,有何长处全部两眼一抹黑。在这世界生存,难免有许多不便。”
  “妹妹是识字明理的人,对水浒传也熟悉,若有空闲,劳烦妹妹帮我写个清单,我好看着单子行事。”
  迎春迟疑道:“水浒传不是正经书,我也就私下看过一遍书,些略记得些名字。”
  “记得一些就行!”凤姐拍手道,“你姐夫如今新丧了母亲,在家里每日难过,开了春我打算安排他出去转转散散心。”
  她低语道:“如此也可趁机结识些未来梁山兄弟,岂不强似坐在家里守桩等兔子?”
  果然是要借梁山众好汉成事,迎春心下一叹,点了头。
  秋叶落尽,初冬风起时,沧州牢营派人来催林冲回去,说是近日上面派人检查囚犯数量,不好再让林冲流连在外。
  柴进无奈,只得收拾了金银上下打点,打发林冲过去。
  迎春接到信时,已是出发当日。
  她心下不安,总是忍不住猜测高太尉贼心不死,要派人来斩草除根。
  愈想愈慌乱愈害怕,迎春顾不得身份暴露,匆匆换了衣衫,带一顶风帽,求着平儿帮忙找了马车。
  赶到东庄后门,正好见到林冲要被押解出门,因柴进在与差役们寒暄拉扯,才停了一停。
  她急得不行,还是平儿有主意,劝道:“姑娘身份不能露,不如由我去拦下林教头,就说是大娘子在这里有话嘱咐他,请他过来相见。”
  迎春轻轻掀开车帘一角。
  初冬的凛冽寒风中,她丈夫带着枷锁,站在一株光秃秃的榕树下,被重重人群围着,高大的身形微微瑟缩着,好不可怜。
  平儿走过去,先与柴进低语两句,拿了两锭银子给领头的差拨,然后领了林冲过来。
  林冲当真以为来的是凤姐,走至车辕边,拱手道:“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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