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糜芳脸涨得通红,只得起身告辞,众人陆续散去,唯余刘备、关羽、诸葛亮、赵云四人。
  刘备招呼余下三人进了小室,侍人送上醒酒汤、小菜茶点。
  四人喝了汤,又说些闲话,刘备问起任小姐的来历。
  关羽放下手中茶杯,坐直身体,正色道:“任小姐是忠义之人,因听过关某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些许微名,特意赶到汝南拜托某帮她寻找亲人,不想遭遇曹军围城。”
  他略迟疑了些,待侍人退下,才道:“这位任小姐的名字,若说起来,大家伙儿只怕都听过……”
  话未完,忽有侍人通报,诸葛亮的书童池墨求见。
  刘备忙宣之进来。
  池墨跑得汗湿鬓发,气喘吁吁,进门向众人行了礼,才凑至诸葛亮耳边道:“先生,黄老先生派人来报信,夫人要生了!”
  手中杯盏险些落地,诸葛亮看向刘备,唇角刚弯起喜悦,眉间却又凝上惊恐。
  刘备霎时明白了,大步走下案台,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可是有了喜讯?快去!快去!让子龙护送你连夜就回去!”
  主公的手温暖而坚定,诸葛亮这才觉得心下安定了些,站起身匆匆与众人作别。
  临过门槛时,他踉跄了一下,差点儿绊倒在地,幸而被子龙一把扶住。
  关羽叹道:“从未见军师这般慌乱过……”
  刘备跟着追出来,亲自吩咐安排护卫、车骑。
  诸葛亮匆匆道谢,心下早已乱作一团。
  三国故事里,他那个名唤诸葛瞻的儿子出生时,他已四十六岁了。
  这个未得到记载的孩子,会顺利安稳地来到这个世上吗?
  他的妻,会很痛吗?会……
  第118章
  暮春的夜风,仍带着三分寒意,冷月高悬,树梢时而传来一声鸦叫。
  诸葛亮纵马飞奔,沿途树木仿佛一排排的兵士,嗖嗖地大步后退。
  他骑的是一匹乌云踏雪,奔跑了半夜,鬃毛被风吹得凌乱,马鼻喷张,呼呼地喘着粗气。
  “军师!”赵云骑马赶上,劝道:“临出门时,主公专门交代行路要小心。如此崎岖的夜路,最易滑摔,咱们还是略行慢一些吧!”
  诸葛亮微拉马缰,黑马的脚步缓了一缓,他看向头顶的黑鸦,沉声道:“子龙,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女人生产时相当于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赵云俊脸微红:“军师,我还没有妻室呢!”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做父亲!”诸葛亮哀然一笑:“可当年母亲生三弟的情形还在眼前,岂能不忧虑?”
  他叹了口气,双腿轻夹马腹,马蹄眼花缭乱地交错,继续飞奔向前。
  赵云不再开口相劝,只紧紧相随左右。
  黄家的男人们都站在院子里,来开门的是刚满八岁的小邓艾。
  他名义上是诸葛亮的弟子,但诸葛亮出山后,日理万机,很少回来,并没有实际教授过他。
  这些日子,一直是宝钗在教他读书。
  看见小邓艾,诸葛亮的鼻尖微微一酸,读完三国故事,他才明白妻子为何一定要替他收下这个弟子。
  将未来为蜀汉敲响丧钟的人,提前收入囊中,是为将来多加一层保障。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诸葛亮摸了摸小邓艾的脑袋,快步行入院中。
  小邓艾受宠若惊,待人走远,才嘣出一句:“先,先生!”
  先生已经走远了。
  随后进来的赵云呼噜了一把他的头毛,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然后,他就站在大门口不动了。
  女眷生产,赵云须得避嫌,但走得远了,又怕军师需要时听不到呼唤,门口刚刚好。
  英姿勃发的白衣将军,如一把利剑矗立在篱笆门外,鹰一般的眼睛扫向高树之上。
  林梢的黑鸦霎时受到震慑,停止鸣叫,扑朔朔飞走了。
  小邓艾微微张大嘴巴,好男儿当如是啊!
  诸葛亮已至黄承彦面前,屈身跪下,紧张得语声都有些僵硬:“小婿来迟,内子,内子还好么?”
  黄承彦扶住他,温声道:“恐怕还要再等,羲和当年出生时,你岳母痛了三天三夜呢!女人生孩子的事儿,说不准。”
  他回头向儿子黄晷道:“羲和,带孔明到书房去歇息!”
  黄晷从厨房里钻出来,露出一点儿勉强的笑意,又回头督促黄岩:“再多烧点儿热水,柴还够吗?不够再唤我上山去砍!”
  诸葛亮止住他:“不用去书房,我就在院子里等吧!”
  产房就设在爱妻的闺房,黄夫人与蒯氏均在房内,院内只有他们翁婿父子三人。
  诸葛亮走至窗前,他听到了稳婆的声音,黄夫人的声音,蒯氏的声音,甚至梅鹿的声音……
  他的妻,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额头抵上冰冷的窗棱,这一刻,诸葛亮仿佛回到了三岁那年。
  草草搭就的简陋棚子,只有一张破木板挡着,女人混乱地进进出出,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喊一声声从木板破缝间传出来。
  幼小的诸葛亮想要进去看母亲,却被一双大手拦住:“男子汉,别往这脏地方凑!”
  那一夜,他有了三弟诸葛均,却没了母亲。
  诸葛亮恐慌起来,她的妻,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声音?
  他颤着声音,大声道:“夫人,我回来了!”
  房内都是静悄悄的,只有稳婆的一声讶异:“咦?”
  良久,空气似乎已然凝固,时光仿佛流逝掉地老天荒,妻子微弱而温柔的嗓音终于响起:“说好事不过三,你怎么又半夜回来了?”
  浸透了担忧的眼泪,滴落在窗台上。
  诸葛亮让声音里带了点儿笑:“原应白天回来的,谁知路上走得慢了。”
  “我在这儿!”他又说了句,“在这儿陪着你!”
  窗内似乎传来一声痛楚的吸气,继而又是温柔的笑语:“好!”
  旭日初升,依然没有消息。
  梅鹿端着水盆出来,又飞快地换了热水进去。
  黄晷杀了一只鸡,蒯氏抹着泪出来做饭。
  稳婆追到窗口叫道:“汤熬得浓浓的,再放两根老山参,总是这样痛得晕过去可不行,得吊着气力!”
  痛得晕过去?还总是?
  诸葛亮再也忍受不住,大步走过去掀开门帘。
  稳婆忙冲上来拦住:“唉,你做什么?”
  诸葛亮急道:“我是她的夫君,让我进去陪着她!”
  “产房是血光之地,男人不能进来,不吉利!”稳婆张开双手,将他望外推,“再说哪有男人往这种地方进的,多脏啊!”
  “胡说!”
  她被拨拉到一旁,诸葛亮已奔进内室,眼前的一切让他心疼得绞作一团。
  妻子面无血色地靠在床上,鬓发湿透,汗水顺着面颊、脖颈流入衣襟,眼睫紧闭,已经晕过去了。
  黄夫人熟练地在掐她的人中。
  诸葛亮抢上前去,将妻子揽在怀里,唤道:“夫人,我回来了!”
  床上的人毫无动静。
  梦中的宝钗,脚步匆匆,行走过一条大街,敲响了一座小院的大门。
  这是小红与贾芸的家,这对小夫妻找到了宝玉,专门托人带信给她。
  门开了,小红抹着眼泪道:“宝二奶奶!二爷在里面呢!”
  院内,一个年轻僧人,缓缓转身,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女施主,别来无恙否?”
  “夫人!夫人!”有谁在焦急地呼唤?
  宝钗怔住,凝神细听。
  那僧人却当她仍未放下,叹道:“女施主,你我不过一场有名无实的阴差阳错,何必执着?”
  “夫人!夫人!”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小红哭道:“二爷,你何必这样无情?二奶奶这些年吃了多少苦,赚钱替你养着贾府的一家老小,没有夫妻之情也有恩情啊!”
  “宝二奶奶?贾府?”僧人宝玉叹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微微笑道:“贫僧是出家人,已不再有家!”
  “夫人!宝钗!”那熟悉的嗓音更急了。
  这一声“宝钗”如一道晴光,照亮世间迷途。
  “是了!”宝钗笑容端庄:“法师说得对,这世间从未有过宝二奶奶!”
  她转身就走。
  宝玉反而顿住了,他急追两步,迟疑唤道:“宝姐姐!”
  宝钗停下脚步,回首笑道:“从今往后,各自保重,再不相见!”
  她又向小红夫妻道谢,转身之后,脚步轻盈,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院门。
  阵痛回归,她倚在诸葛亮的怀里,鬓发蓬乱,素容惨淡。
  夫君双眼不眨地看着她,就如看向世间最美的珍宝。
  稳婆大喊道:“夫人,这次一定要用力啊,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
  宝钗伸手揽住诸葛亮的脖子,低声道:“夫君,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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