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阿奎那看着那沉默柔顺的姿态,冷不防开了口:
  “我讨厌外出旅游。”
  仿佛故意要任性使气一样,他面无表情连珠带炮地说:“要赶班次,提着越来越重的行李,走到脚上起水泡。车厢里空气混浊,轮船晃得我头晕恶心。我讨厌干燥,我讨厌潮湿,讨厌阳光直射、蚊虫叮咬、皮肤过敏,肠胃发炎。我不能适应变化环境。换张床我可能整夜都睡不好。我讨厌变动,讨厌不可预测、无着无落、含糊不清。”
  “我就是这么娇气。”阿奎那冷冷地说。
  “我喜欢稳定舒适的环境。我一辈子都在找一个能让我发自内心觉得安全的地方。一旦找到,我就想一心一意呆在那里。”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舌尖品尝咖啡苦涩的回甘:“……永远也不要离开。”
  海戈有点诧异地望着他,挑了挑眉,道:
  “如果你不想出去,那就别出去。这都随你。”
  顿了一顿,他又说:“不过,如果你偶尔想要走走,可以带上我。我能扛行李,能给你做饭做卫生,如果你走不动我还能背你。”
  阿奎那怔愣地看着他离开座位,走到了自己跟前。
  海戈伸出手臂稳稳托着他的腿,轻而易举地把他抱了起来,又很轻巧地把人放回了座位上。
  “你很轻。”他笑着说,“对我来说。”
  他蹲在阿奎那身前,仰头望着他,轻声说,“你想去哪里,我都能陪你。”
  海戈现在好像越来越善于这样认真地看着他,眼尾圆钝,嘴唇饱满,皮肤紧实,让人意识到他其实真的很年轻——像小孩子,是那种哪怕犯了错也不会让人忍心苛责的小孩。
  海戈望着阿奎那闪动着怜惜的目光,忍不住倾身过去亲他。阿奎那任由他越来越灼烫的呼吸从唇舌蔓延到颈项,却感到对方正解开他衬衣扣子的手停顿住了。
  海戈枕着他的肩膀,垂眼看着他胸口处一大片淤青红痕,甚至还有渗着血的牙印。
  他歉仄又苦恼地重重叹了口气,闭上眼晴,把头埋进阿奎那的肩窝里。
  “今晚……不要了吧。”他哑声说,一边用力在阿奎那的身上蹭了几下。
  阿奎那轻声说:“那你怎么办?”
  海戈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的信潮,“不用管我。我有办法。”
  “有办法”,那是什么办法?阿奎那在心底默默咀嚼这句话。他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沉溺在呼吸相闻触手可及的温存里,一半却挣扎在如影随形无法摆脱的怀疑和怨恨之中。
  他轻声说:“如果你有去找别人……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还有,记得做好安全措施,药箱抽屉里有安全套。”
  海戈正闭眼嗅着阿奎那身上的气味,努力安抚着方才的兴起,隐隐约约听到他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睁开眼,怔愣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
  阿奎那望着他的表情。他怎么可以这样不露声色,没有泄漏半点心虚和慌张?有一瞬间,阿奎那真想什么也不顾地冲他质问——但这时,旁边燃气灶上的蒸锅发出了煮沸的声响。海戈站起身来,走过去关火,把里面伴着蜂蜜熬煮的药膏沥出来。
  他把药膏用冷水降到体温,又让阿奎那张开嘴,把那些温凉的药膏用木勺均匀地涂抹到咽喉里发炎红肿的地方。他的神情专注,动作温柔又细致。阿奎那心底好容易爆裂炸起的怒火,又像抽去灯芯的烛火一样,一点点被浇灭了。
  “让药膏黏着在发炎的地方,时间越久越好。至少两个小时之内不要说话了。”
  海戈说着,站起身来,蹙着眉头仔细端详着阿奎那苍白瘦削的脸颊。
  “很辛苦吧?”他忽然说,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抚了抚他的脸。他的动作很小心,像是害怕自己粗糙的掌心会刮疼他似的。
  阿奎那望着他眼里的担忧,本已经湿漉漉的眼睛终于盛不住,坠下一滴泪来。
  海戈被吓了一跳,迟疑地望着他。
  “疼得这么厉害吗?”他问。
  阿奎那忍下眼泪,摇了摇头。
  ……不要说话。
  阿奎那说:“小孩子才使气任性。成年人只会权衡利弊。”
  他的当事人坐在桌对面,攥着一只小巧的手包。昂贵华丽的钟型帽下,是一张妆容精致却魂不守舍的脸。
  阿奎那淡淡地说:“阿丽娅塔,你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来源,只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和一张大学肄业证明。你觉得你离开你丈夫之后能过得比现在更好吗?”
  她木然地说,“她们都劝我和菲尔德离婚。”
  “人人都喜欢快意恩仇的故事。但是看客们来了又去,你还得过自己的生活。还是你觉得你的女友们能代替你丈夫赡养你和孩子?”
  阿丽娅塔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下。“我明白。”她用力阖了一下眼睛,轻细的皱纹在她的眼脸和眼角像涟漪一样泛起,她痛苦地说:
  “阿奎那。我明白。读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他对女孩们的殷勤和追捧总是来者不拒。我一直幻想着结婚成家之后他会改变。但是一个人的本性是不可能改变的——哪怕用誓言和戒指束缚起来,但是天长日久的磨损,总会让先前的本性露出马脚,对不对?”
  阿奎那默默听着,忍住了点头的冲动。“别耗费心力悼念那些逝去的时光了,”他温和地说,“打起精神来吧,你的孩子们需要你。”
  “我该怎么做?”
  “平心静气,别声张,别哭闹,别和他撕破脸。趁着他良心有愧的当口——男人有了奸情,往往会一反常态,对原配前所未有地殷勤……”
  阿奎那轻轻咬了咬牙,平复下骤然上涌的情绪,继续说,“趁这个时机,哄着他签署婚内出轨保证书,或尽可能地把财产转移到你和孩子名下——哪怕你最终注定要心碎,至少你还能够腰缠万贯地心碎。”
  阿丽娅塔抬起脸望向他,勾起唇像是要笑,眼泪却先一步坠落了下来。
  阿奎那无声叹了口气,取出手绢递给她。她拒绝了,打开手包,取出化妆镜,用化妆棉小心翼翼地蘸去脸庞上湿润的泪渍。
  “也许他还爱我,”她望着镜中风韵犹存的脸庞,喃喃自语,“也许就像他说的,那只是一个误会、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只是我太敏感了、我应该对他多一些信任,等等等等……”
  她抬起脸,凄楚地望向自己的律师,满眼哀求的神色:“也许只是一个误会,对不对,阿奎那?”
  在海戈不在家的当口,他也仔细查找过房子里的财物——手表,证券,珠宝,甚至那些储钱罐里的零钱——全都安安分分地呆在原处,没有丝毫移动。
  而现在,阿奎那站在办公室里,独自伫立了半个小时之久,终于摁下了那个电话。
  三声拨号音,再然后是亲切悦耳如清泉流水一般的问候声。
  “是的,这里是福特车行……好的,我为您查一下……是的,我们有您的购买记录……是的,夏克先生是x月x日来的车行……”
  流畅甜美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迟疑不定,水流回漩,水流干涸,裸露出藏在河底卵石当中、锋利尖锐的玻璃碎片。
  “是的,夏克先生没有提车……他把预付车款折合成现金,全部取走了。”
  第62章
  “他说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阴云密布的下午。五点过一刻,酒吧还未上灯,客人寥寥。海戈坐在吧台前,沉思地盯着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好像端着的是一支溶剂迟迟不显色的化学试管。
  斯纳克翻了个白眼,用力地继续擦着手里的空玻璃杯,“这不是很明显吗?”他讥讽地笑了一声,“‘我觉得我们可以尝试开放性关系’——正常人在什么情况下会主动说出这种话?”
  “什么情况?”
  “在他已经这么做的时候。”斯纳克幸灾乐祸地说,“好消息是,你的律师先生还是很重视公平的,没有一边和别人乱搞,一边骗你为他守身如玉。”
  海戈皱着眉头想了想,冷静地说:“阿奎那不会做那种事。”
  顿了一顿,他谨慎地说:“如果他真这么想——那也是情有可原。毕竟,阿奎那又聪明、又漂亮、又体面,他有权享受更丰富的生活——”
  斯纳克被海戈面无表情说出的阿谀奉承之词肉麻地直翻白眼。他冷冷地打断道:“拜托,你觉得自己很了解他吗?你才认识他多久?”
  他忽然怒从中来,“就像我们——我们认识了多少年了?可我现在才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看看你现在在干嘛?”
  他瞪了一眼海戈手边的纸笔,面容扭曲咬牙切齿地说:“怎么会有人跑到酒吧来咬铅笔头、补作业、解二元一次方程?你看看你哪里还有从前那个冷血硬汉的风采?你自己都不觉得丢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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