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阿奎那不愿意把自己和他人想象得如此粗俗和肤浅……他也不是不曾居于承受方的位置。但最初那次汐热病,是情况紧急不得不为,而当时的自己纯粹是被挟制,没有丝毫自主抗拒的能力——可以坦然地将自己置于受害者的道德高地,不必苛求拷问自己的动机。
但是这两次……如果完全是出于自己的需求也就罢了,但此时此刻,究竟是为了自己的快感?还是……
一股难耐的羞耻感涌上了心头。像是与一个无所不在的隐形的巨人相对抗,他又感到那种几乎没顶的恐惧和焦虑,和此刻的感官体验难分难解地绞缠在了一处。他觉得胸口沉闷,胃部痉挛,视物不清,头晕目眩。他挣扎着喘了一口气,勉强打开壅堵的肺部,好让一点氧气挤进来。
他攥紧了拳头,极力忍耐着,颤抖着催促道:“快点……快点!”
……他想要能压制这股不安的强横的力量,哪怕是毫无怜悯的野蛮的力量也可以——只要能够让他无暇去思考、去怀疑。
该死这几日律所事务又是分外地多。赫尔珀休了长假,与安雅和孩子到国外度假,试图对大厦将倾的婚姻状态做最后的努力。底下几个新人又暂时不足以独当一面,大事小事仍旧需要阿奎那过目拍板。
阿奎那白天为后辈擦屁股,晚上回家还要应付处于信潮期而索求无度的年轻气盛的恋人,从卧室到厨房到阳台到浴室。
短短几天,已经是心力交瘁,甚至有了一种形销骨立的气质。
中午和莱尔一起共进午餐。他面容苍白,气若游丝,眼下结着青黑,抬起手连续三次都没能叉起盘中的秋刀鱼片。
莱尔一边啜饮蔬菜浓汤,一边飞快地掠了眼阿奎那衬衫领口处隐隐然露出的淤痕。“看看新出的保险免责条款,”她的指尖点了点手边的剪报,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念着新闻,“年过六旬的老公爵执意迎娶二十四岁娇妻,在新婚之夜因高朝兴致息而猝死。家属向保险公司报案提出索赔,保险公司却认为这是‘自招风险’行为,判定不予赔偿。”
她抬起眼看阿奎那:“在床上被年轻的恋人弄死——这算是一种什么样的死法?是自杀?他杀?是安乐死?还是过劳死?”
鱼片又一次从叉子上掉落下来。阿奎那沉默不语地看着她。
“你这个月的绩效津贴还想要吗?”他轻声细语地说。并不是特地想显得温文尔雅,实在是这几日喉咙发炎嗓子哑了。
莱尔双手端起碗,开始像野人那样仰头咕咚咕咚地喝起汤来,让汤汁把一喉咙没说出口的苦口婆心良语箴言滚回食道。
阿奎那放弃和盘子里那只死后仍有余威的鱼片搏斗,将餐具往手边一撂。莱尔尼扫了一眼他满满当当的餐盘,捻起餐巾,优雅谨慎地擦着嘴角,还是说道:“这种时候你更应该多吃点。我可不想赫尔珀回程之后发现自己的好友也离他而去了。”
阿奎那摁着隐隐作痛的胃部,实在无法挤出半点食欲,只能摇了摇头。
“莱尔,”他犹豫半晌,还是说出口,“你觉得——”
莱尔言简意赅地答道:“分。”
“……”阿奎那无语,狐疑道:“你谈过恋爱吗?”
“我们只是冰冷的上下级和前后辈关系,你这种问题太冒昧了——何况,女人和男人适用的恋爱规则也根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如果是我的女性友人,我连踢带踹入室殴打也一定要把她发热的恋爱脑扇回常温。但是男人——男人的文明程度比女人起码落后一个世纪。我怎么会蠢到在奴隶社会尝试资本主义改革呢?”
“……莱尔,建议你以后千万不要有尝试从政的念头,这种歧视言论够你下野十次了。”
“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不要在生命的舞台上下野吧。”莱尔眼疾手快地抓起阿奎那放在手边的药瓶,皱着眉头看了看,还是把它还了回去。
“下午休半天假怎么样?”她劝道,“那个通用公司的听证会我和安德鲁能搞定。你应该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
阿奎那沉默地点了点头。
午餐后他简单交接了一下,开车回到了东塘区。在接近小区的下坡处,他无意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他下意识一个急刹。
后面的行车不客气地猛摁起了喇叭。阿奎那的心怦怦直跳,尽量低速滑过了街区,就近停好了车。
他拉低帽沿,慢慢从沿街拐角处走了过去,远远望向那个正在街边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的身影。
那是海戈。
他托着手肘,面无表情地听着话筒,只偶尔简短地说上几句话。
究竟是和谁通话,为什么不用家里的电话拨打?
海戈挂了电话,转身走了。
阿奎那注视着他的背影。从这个位置到家里纯靠步行至少需要四十分钟。他没有看到他开车。
他走到那个电话亭,往那个锈蚀狭窄的投币口里丢硬币,对了两次才对准。他拿起话筒,按下了回拨键。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漫长的拨号音当中调匀呼吸。在心底,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不希望电话被接通。
然而对面很快拿起了话筒。背景声很嘈杂,接电话的人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怎么,终于改变注意了吗?”那个人兴高采烈地说,“都说了别把钱全给我,动静太大会惹人怀疑的——”
那声音多么熟悉。阿奎那听到第一个字时就迅速反应了起来。
——那是那一夜在茴香街旧宅,那个海蛇嵌合种的声音。
第61章
阿奎那双臂撑在洗面池前,注视着镜子里的人冷汗涔涔的脸。
海戈的声音从盥洗室紧锁的门外传来:“半天假就够了吗?你多休几天吧。”
他没应声。拧开水龙头,把方才洗手池里干呕出的涎水胃液冲下去。顺手拿起台面上的洗涤海绵随手擦干净水池瓷面。那一点泛黄的污秽被水流带走,一切又光亮如新。除了喉管里被胃酸腐蚀的灼痛之外,谁也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他洗干净双手,又拿冷水沾湿毛巾敷脸。方才挣得潮热通红的脸庞逐渐冷却下去,变成了褪色的苍白。
他走出盥洗室,海戈正把最后一道菜端上餐桌。
阿奎那坐在桌前,被饭菜诱人的香气包围。傍晚瑰丽的夕阳正透过窗,照耀着这座整洁蹭亮的房子,大到整屋才打过蜡的木地板、刚刚洗刷过的外墙,小到永远光亮如新的台面,镜子、淋浴房玻璃、洗手池,连一点尘埃甚至水渍都找不到。再配上一个解下围裙为自己摆盘配餐的贤惠伴侣——多么和谐美好的画面,闪亮得像一页宣传画报,他几乎可以闻见铜版纸上新鲜的油墨味。
阿奎那心中五味陈杂,只是低下头用餐。
相较于阿奎那的寡言,海戈少有地成为了那个会主动开腔的人:“为工作发愁是世界上最蠢的事。”他拉开椅子,坐到餐桌对面,“拼命工作是奴隶的道德。”
阿奎那唇角极轻浅地翘了一下。海戈望着那个若有似无的笑容,也不由微微笑道:“怎么,我突飞猛进的文化水平惊讶到你了?”
阿奎那一边伸手去够汤勺,左手对他比出大拇指。
海戈拿过汤勺和碗为他舀汤。他脸上的笑意和平常一样淡得可以忽略不计,可那确实是一种正确执行了指令后被奖励了一块小饼干的自得表情:“毕竟我有在认真上学。”
阿奎那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慢慢抿平了唇角。
海戈把盛好的汤碗放在他面前,认真地说:“我说真的,你应该休个假。你的工作一定很消耗心力。”
阿奎那凝视着他,“你一般是怎么调节心情的?”他忽然开口。
“我?”
“你们。”
“不都是那些,通宵喝酒,赌牌……”
海戈一面说着,脑中旧时的记忆画面纷至沓来:倾倒的酒,乱唾的痰,嘈杂艳俗的音乐,许多人交叠发酵着的呼吸的浊臭,到最后四周汗湿耸动的肉体——他打开门,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间制冷系统报废的猪肉仓库。
并不是多么遥远的画面,回忆起来却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厌恶感和窘迫感。海戈若无其事地说:“反正都是些无聊的事。”
阿奎那抬眼迅速掠了他一眼。那的眼神,让他觉得他也同样看到了自己脑内的画面。
海戈低声说:“那都是粗俗的下层人的消遣方式。对你一点也不适用。”
“你觉得我适用什么?”
“海水浴。跨国旅行。换个环境。去外面走一走。”
阿奎那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把餐盘往前一推:“我吃饱了。”
满桌丰盛的饭菜几乎没有怎么动用。假如换一个善于情感勒索的人,在厨房费心劳力几个小时而出的成果被这样辜负,说不定会因此大发雷霆。但是海戈只是忧虑地瞥了他一眼,默默接过了阿奎那的餐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