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现在能进去见他么?”陆予晗问道,他看一眼旁边站着的助理,复杂的眼神一时有些难辨,“听说是爷爷醒了要见我,我才来的。”
  医生是前几年才受聘于陆家,哪怕在医院多年见惯人情冷暖,但对于豪门之间这种血亲之间互相残杀,就连孙辈也如此淡漠的表现到底有些不可思议,只是他也清楚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医生,无论是想太多还是乱说话都没必要,收起自己心里那些不必要的感慨和情绪,他点点头,说道:“陆老爷现在情况比较稳定,你可以进去跟他说说话。”他一直在这里看着,也清楚陆则醒了后就一直在等自己这个长孙过来。
  放开方娅的手,陆予晗让她先在外面等等自己,又说他很快就出来,随后便跟着护士去穿隔离衣戴口罩,手卫生并戴上鞋套,做好除菌消毒后才得以进入病房。
  陆则自醒来后便一直苦撑着衰弱的神智,在病床上忍受着煎熬等助理将陆予晗带来,因此在听到陆予晗进病房的瞬间,他便马上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浑浊的眼珠子在看清走到病床边的陆予晗时,从眼底深处透出一束微弱的精光。
  陆则困难的抬手,扯下自己的氧气面罩,下垂的嘴角微微扯动,拉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你来了。”他的声音嘶哑而微弱,让人几乎难以听清。
  陆予晗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一贯温和的脸上此刻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垂眼看着陆则,并没有说话。
  “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你,你觉得,开心吗?”陆则一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刚说完,就不得不又把面罩压回去费劲地吸氧喘息。
  摇摇头,陆予晗有些难过地看着陆则备受折磨的痛苦神色,说道:“我不会因为别人的不幸,而感到开心。更何况,您是我的血亲,没有您,也不会有我的存在。”
  然而他的话落在陆则耳中,却只显得无比的虚伪,陆则嘶声笑了一下,又扯开面罩说道:“你知道,是谁,给我……给我,下的药,吗?是,是我儿子,你的,父亲,陆枫然。”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好儿子,竟忍得下那汹涌的恨意,在他眼皮子底下把陆氏掏空,还不声不响地,就给他喂了大半年的毒药。
  这样耐心的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复仇,几乎称得上是机关算尽的手段,倒也对得起陆家的狼性教育。
  想他在订婚仪式前跟陆枫然的对话,当时他便夸了儿子一词:卧薪尝胆。
  陆予晗不知是已然猜到是陆枫然下的药,还是被这个事实所震惊回不过神来,在陆则说完这话后,陆予晗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回答,就连表情,也显得有少许的木然。
  “你不行。”陆则在等待过程中又戴上面罩呼吸,直到自己喘过气来,才语带鄙夷蔑视地说道:“一寒,比你争气,你太,太弱,一点用,都没有,除了,除了能用,用来,当成棋子,牵制枫然,和一寒,你,你就是,废物!”
  一直以来他对这个长孙看不上眼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正是因为陆予晗那温吞无害的性格,陆予晗身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陆家人该有的那种野兽般的狠戾,这样的人,成为不了强者,而他陆则,也不需要这种软弱可欺的长孙。
  他要的,是能将陆氏集团送上商业国王之位的陆家子孙,而不是只会纸上谈兵实则一击即溃,终日抱着理想度日的学者。
  “爷爷,您足够强大,可您如今这样子,真的就得到您想要的了吗?被自己亲儿子下药,枪击,您真的一点都不难过,不觉得凄凉吗?”陆予晗不懂陆则的执著,看着陆则如今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他只感到可怜可悲。
  这个扭曲的陆家,多年来,是陆则亲手造就所有悲剧的诞生,而现在,这一切都报回到陆则自己身上。
  “我从来,都不会,为自己做,做过的事,后悔,更,更不会难过。”陆则说道,他是一头天生的恶狼,从来就没有那些可笑的软弱情感,哪怕是到了今天,他也只感到不甘心,费尽心思穷极一生,他都没能成功让陆氏站上真正的顶峰,成为霸主。
  “我,改了遗嘱,我死后,我手上持,持有的,45%的股份,将由你,继承其中的,20%,其余,则全部,由一寒,继承。陆氏,不是,不是我,一个人的,心血,是,是我的祖父辈们,从,从无到有,一点一点打拼,起来,你,你和一寒,要是,要是狠得下心,看着,看着陆氏,就这么没了,以后,到了地下,我倒要看看,你们,你们有什么,什么面目,面对,列祖列宗!”陆则深知自己时间不多,再不和陆予晗废话,直言自己改了遗嘱的事实,最后看着陆予晗始料未及的惊愕神情,一边喘息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陆予晗,你,拖累了,一寒,这么多年,我等着,死后看,你最后,是不是,还要,还要把一寒,也,也害死,才明白,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界,的,的规则……”
  语声逐渐低弱直到连尾音也再也听不见,陆则终于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带着一抹仍旧森冷阴刻的笑,缓缓合上了双眼。
  一旁的仪器突兀的发出连串的警报,医生和护士冲进病房,迅速把被陆则的话震惊失神的陆予晗推出病房,开始了对陆则的抢救。
  方娅扶住了被推出来后差点跌倒在地的陆予晗。
  “老公,你还好吗?”方娅担忧地替陆予晗摘下口罩,擦拭着他额上冒出的冷汗。
  陆予晗并没有看她,勉强站稳后,陆予晗看向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神态的助理,问道:“爷爷说,他改了遗嘱,是不是真的?”
  那是在陆则身边待了最长时间的贴身助理,一个年约五十的中年男人,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神色慌乱的陆予晗,答道:“是真的。”
  陆予晗眼前闪过霎那的黑暗,电光火石间,他想明白了为何明明已经成功给陆则下药,让陆则患上急性肝癌,即将报复成功的陆枫然,竟会又突然多此一举,做出在陆一寒的订婚仪式上,持枪枪击陆则和陆一寒如此失控的疯狂过激行为。
  这一切都是因为,陆则在最后反将了陆枫然一军。
  陆枫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陆则竟会悄悄改了遗嘱,把手上持有的股份,分出一部分给陆予晗。陆枫然想要彻底的报复陆则,不惜一切都要把陆氏毁掉,却没想到,在他即将要成功之际,陆则却告诉他,把陆氏毁掉相当于把他最宝贝的儿子也一起拖入泥泞中。
  陆则是一只经验丰富的恶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自己的猎物和敌人,都必须一击即中地咬住最致命的弱点,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陆枫然的弱点,无论是二十七年前,还是二十七年后,陆则都一清二楚。
  到最后,陆枫然还是斗不过陆则,赔上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将自己彻底的毁在了陆则手里。
  陆予晗抬手捂住双眼,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悲还是该痛。
  “老公,我先扶你到一旁坐下好吗?”方娅从没见过陆予晗这副样子,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我没事。”陆予晗把手搭在方娅用力扶着自己的手上,尽管眼前视线摇晃,但他仍竭力平稳声线地说道:“你别担心,我没事,还撑得住。”
  “陆予晗!”
  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叫唤,陆予晗抬头望过去,一名略有点眼熟的女子正急急地向他走来。
  “你是?”陆予晗在女子快走到自己跟前时沉吟了一下,问:“汪婉仪,汪小姐?”
  汪婉仪点头,大概也并不打算跟陆予晗客套,时间急迫她只能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跟陆老爷子聊过了?”
  “刚,聊完。”陆予晗看一眼病房里被医生护士围住抢救的陆则,像是难以承受般闭了闭眼,随即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呼吸一错,猛的上前一步抓住汪婉仪,问道:“阿一,我弟弟他怎么样了?!”
  汪婉仪也看到了病房里兵荒马乱的抢救场景,只是她显然是不在意的,收回视线就回答道:“你放心,一寒他没事,刚刚醒来过,但是太虚弱了,所以又睡过去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少许,陆予晗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急忙放开自己抓住汪婉仪的手,又退了回去:“抱歉,我一时紧张,失礼了。”
  汪婉仪摇头,刚想张口说没关系,却看到病房里努力抢救陆则的医生和护士都停下了手,她心中一凛,直觉事情马上就要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很快,满头大汗连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湿的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对陆予晗颇为沉重地摇了摇头:“陆先生,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抢救,但陆老爷实在是伤势过重……”
  陆予晗没有听清楚医生后面的话,他脚下再次踉跄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病房里被宣布了正式死亡的老人,下意识抓住身边妻子的手,蓦然领悟到了,这么多年来陆一寒被陆则一次又一次扼住喉咙,苦苦挣扎依旧被逼得毫无退路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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