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刚才听到的纸张翻动声不是女人在整理东西,而是她说话时折纸头颅开合的声音。
  薛潮被罩在她头颅投下的可观阴影里,她一低头就能一口“吞”掉他的上半身。
  太阳花骰子放在他们之间,她拿出一张名单,薛潮眼尖地在大班里看到“江冥”的名字,就听她温柔地说:“你想问江冥的事吗?我们可以先看看他今天会不会请假……嗯,那就北面。”
  她扔了一下骰子,是“3”,于是东南西北的头颅开合三下,北面的字是“没请假”。
  其他方位是驴唇不对马嘴的词,比如“白雪公主”、“西红柿炒鸡蛋”、“跳皮筋”,像对应其他问题的答案。
  她一瞬有点恶毒的遗憾,夸张地叹口气,然后变脸似的,长辈无奈又溺爱地调侃:“希望我们的江冥小朋友今天不会把纸剑插进王老师的花盆里为长寿花‘杀虫’。”
  然后看向薛潮,似乎看出他冷静下的警惕,温柔道:“放心,没有次数限制的,我最有耐心了。”
  薛潮却觉得有点奇怪,她好像在查看一个既定事实,或者预知一个必定发生的未来事实,这符合主线任务名的“回忆录”三字,他们在扮演这个孩子的童年。
  但如果是既定事实,她的遗憾岂不是多余?
  于是他没有上来就问江冥,而是问:“青蛙现在能吃到巧克力吗?南。”
  她投出“4”,东南西北开合,所有方位的词都变了,而结果是“能”,老师口袋里的巧克力就不见了,出现在纸青蛙的面前。
  他越发确定心里的想法:“青蛙是绿色的还是蓝色的?东。”
  她投出“6”,结果是“蓝色”,粉色纸青蛙瞬间变成了蓝色。
  ——不是查看也不是预知,是改变现实。
  “你内部的字每轮都会变,我怎么知道你动没动手脚?”薛潮质疑。
  “怎么会呢?我最公正了。”东南西北脑袋的老师轻声细语,被误解似的难过,但她很快发现薛潮的无动于衷,难过又“温柔”地化了,显得她不加修饰的温柔底色刻板又冷硬,“还有问题吗?柜子还没整理完,孩子们来了可就没工夫了。”
  “但一切由你主导,我和没参与有什么区别?”薛潮苦思冥想为自己谋得一点优势似的夺过骰子,“我来投。”
  她自若地比了“请”的动作。
  于是薛潮又试了几个问题,如果问题和手工乐园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么游戏无法进行。
  而所有问题的结果必定对她有利,比如“青蛙能战胜你吗?”、“你能变小吗?”这类试图削弱她或者加强其他人的问题,只会得到否定答案。
  另外,问题的预设必须是事实,比如“纸青蛙手里的剑能杀死你吗”,因为纸青蛙手里没有剑,所以这个问题不成立,无法进行。
  再就是除去是否题,问题里只能提供两个选项,但她的结果不一定从这两个选项里给出。
  比如他问“你和我一样高还是和纸青蛙一样高?”,结果是“比你和纸青蛙都高”。
  只有一丁点也不会威胁到她的“无关紧要的问题”,结果才会真的随机,而就算是随机的问题,结果也多半不如他的意,总给他就差“临门一脚”的恶心感。
  如果幸运值也是60分及格制,他必定是59分。
  薛潮像是忍无可忍:“你的答案不在选项里。”
  “我有说过根据你的选项来吗?”她眨着恐怖的折纸头颅,温柔地挑衅,“或许你要再问一次‘纸青蛙是绿色还是蓝色’吗,也许这次它会变成黑色——马上要上课了,你还能再问一个问题。”
  薛潮谨慎地看了她一眼,像看一个可恶却又无法战胜的敌人,只能在心里编排“肯定又要使什么花招”,隐忍的怒气在她眼里都弱小得可爱。
  “江冥现在是太阳花幼儿园大班年龄的小孩还是大人?南。”
  他甚至加上累赘的形容,生怕她再钻额外的空子,骰子是“3”,然后屏息注视她头颅的变化,结果却仍然反着他的期望来,他拍桌子起身,死死盯着南面的“大人”二字:“你是不是南的两半都是‘大人’?”
  她越发慈爱地看着他,像看胡闹的孩子,居高临下的慈爱,又开合一次头颅,示意他看南面另一半的“小孩”二字:“那么就到这里吧,上课了。”
  可爱的上课铃一响,薛潮再一眨眼,眼前的异头老师就恢复了正常身高,比他稍微矮一些,手工乐园里纸糊的设施全部恢复正常,折纸们变回本来的大小,隧道消失。
  除了老师的头颅仍然是东南西北,好像所有荒诞都潜藏回梦里,现实迎来尘埃落定。
  薛潮一下子懒散下来,像小丑脱了专门供人嘲笑的舞台妆,下台就开始冷着脸数钱,纸松鼠从他的袖口掉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半没吃完的小向日葵——骰子朝上的面现在只有两朵向日葵,结果不知何时早已变成了“2”。
  “感谢你的公正无私,你要真两面都是‘大人’,我反而难办了。”
  “……”她一下子站起来,这才反应过来他如何一步步放松她的警惕,引导她到最后这步,在她盲目又得意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东南西北头颅不断开合,像要把无能的怒气全部挥散出去。
  目的达成,机位里他的玩家已经缩水成了小孩。
  江冥当时正在荡秋千,很有童趣地把自己荡得老高,陡然变成小孩,一下子甩出去,幸好哪怕操场也铺了缓冲的教育地毯,他将将用一个离奇的姿势稳住了。
  反应过来是主持人搞定了他年龄的问题,江冥立刻小孩似的举起手,隔空向他的主持人汇报:“我在滑梯口这,你来找我?我现在连门锁都够不到了。”
  语气是问句,人已经又坐回秋千玩了,悠闲得可恨。
  薛潮面对手工乐园一众怪异,心里没什么波澜,看机位里同阵营的玩家,反而有点咬牙切齿,像被抢了本该有的生活,看他不爽。
  江冥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隔空比心,一句歌跑了八次调:“离开你谁还把我当小孩——”
  薛潮决定一会儿见面就补他一个“滚”字。
  他倒不是有什么感天动地的责任心,他当然没有那玩意,但1v1模式,目前可能就这一个玩家,副本刚开始,人气值离达标还远,如果江冥死了,游戏直接结束,他也玩完。
  这种两个人的生死存亡绑在一起的感觉,还真是恶心。
  他推开操场一侧的窗户,以防万一再确认一下江冥的状态,窗户却忽然向外倒下,落在滑梯大象形状的入口,与之相连——那滑梯一路“生长”到顶楼了,此时正对窗户。
  他顺着曲长的管道滑梯,一路看到操场的滑梯出口,戴宽大太阳花帽的小玩家正兴奋挥手。
  薛潮没有贸然下去,他返回走廊观察一圈,顶层仍然没人,楼梯间的门仍然被气球碎片系紧,他隔着一段安全距离,用长格尺轻轻推开一个缝,立刻挤出一条拴气球的线,蛇尾巴似的一甩,抓个空。
  他果断关门,从滑梯一路滑下去。
  滑梯很长,一片漆黑,一点其他声音也没有,只有他孤独而有些刺耳的滑行声,坡时缓时陡,好像乘一片叶子在黑夜里随波逐流,会永远这么下去。
  这个念头刚冒起,漫长的滑行就陡然结束了,他从滑梯出口掉下来,“噗通”一声栽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他坠得很深,而且一直在坠,粼粼水光蒙在眼前,一览无余的清透,又与世界相隔万里的厚重,他像被封在冰层下的史前生命,恒久而孤独地注视那些永远和他无缘的幻影,然后继续沉沦进身下的深不见底。
  薛潮一把抓住红扶手,如梦初醒地猛抬头,湿透的狼尾发全部甩到脑后,水花溅起一条亮闪闪的抛物线。
  他看清了自己在一间封闭的池馆里,池水其实只到他的腹部。
  泳池馆不大,没有出口,只有一扇窗户,透进有限的苍白阳光,覆在近窗的一点池水表面,以及米白格子瓷砖墙的一点反光。
  戴太阳花帽的小男孩站在池边,正低头看自己的鞋。
  薛潮以为懒鬼玩家用什么方法追着他来了,“滚”字刚卷过舌头,就看清小孩胸前名牌的“钱亮”二字,一顿。
  小男孩缓缓抬起头,露出帽子下的遥控器头颅,左右两个操控玩具赛车的摇杆转了转,像一双眼睛,盯着薛潮。
  “是你藏起了我的蛇吗?”
  第51章
  薛潮秉持“少反思自己, 多责怪别人”的中心思想反问:“不是你先毁了人家的画?百因必有果,你的果来了。”
  遥控器最下方的按钮一齐按下去,像抿了一下唇, 小男孩的声音随着摇杆轻晃,从充电插口响起:“我会向她道歉的。”然后直勾勾“盯”着薛潮,期待他的道歉。
  薛潮装瞎点头:“那没我事了,出口在哪?”
  钱亮小朋友好像意识到眼前这人不会如他的意, 于是脑袋的红色指示灯亮了亮,在安静而诡异的池馆里,像定时炸弹一闪一闪的红灯:“你不觉得你少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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