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那兵低头称是。
“华宛儿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你们自己心里应该有个掂量。冤枉无辜,说不定也是她的把戏。”
“殿下说的是,属下这就叫那些人住手!”他慌慌张张地奔到牢房门口,个个交代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就这样停下来,他又很快地跑到我面前,指着漆黑的地面上蜿蜒在水渍中的血污,小心翼翼发问,“殿下,要不要属下叫人先将这里打扫干净……”
“不用了。”繁杂的声音低下去,我心头没有那么乱了,只剩下一些火气,“没有本王的命令,别擅自做这些。”
他应了一声,又很快抬头,“殿下放心,属下的人都省得轻重,只伤皮肉,绝无性命之忧。一定不会耽搁殿下送探子进京受审。”
华宛儿的牢房在最后一间,里面铺着干草,地上还有没有收拾的碗筷,正是正午,她被锁链绑在墙角,身体蜷缩成一团,也不知道是在躲什么。
将人叫醒,我就让其他人退下了。
她坐起身,后背抵住墙壁,有意无意地梳着头发。比上次我来见她,气色好了不少。
“晋王殿下屈尊降贵,到牢房里面来看望我这个阶下囚,民女惶恐,可惜民女如今已经身无长物,连把趁手的琴都没有,不方便替殿下助兴。”她五指插进头发里面,喉咙压着气,像是破了的锣,气息一会儿连着,一会儿又断开。
“连这张脸都没什么看处,污了殿下的眼睛。”
华宛儿到如今还留着性命,全赖她交代的那一句,“探子已经前往了京畿之地”。
她就算要死,也不该现在死。
我走上前,“你不必要在本王这里装可怜,本王今日过来,就是突然觉得养着你,送到京城,路途迢迢,其中不知道还要出什么变故。你说到了京城就能够找出来藏起来的探子,本王已经不信。”
她垂着的头抬起来,眼睛里面满是惧色。
“你……”
“突厥人精心布局,为什么要将这些探子的消息都说给你听?”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训练这些人的,我一眼便能认出来。且其中十有七八,都是村子里面的小孩,我认得出来。”
她说着,剧烈地喘起来,拖着捆住她手脚的镣铐从地上站起来,撑着墙壁竭力往我身侧走。
“杀了我,你永远也找不到这些探子藏在什么地方。”
我冷冷看她,她拖着脚链又开始往后退,“哐当”“哐当”,铁链撞在墙上,乱响一通。
“我……我……”
她说漏嘴。
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藏在什么地方,说要去京城找人,不过权宜之计。
“突厥人放在城里的奸细没有你所说的那样多,你就是其中最大的一颗棋子,你交代出来的所有,不过是添油加醋,假装突厥人还有许多的布局。”
“你让我手下的错抓了许多无辜。”
“都只为了你一己之私。”
华宛儿不肯承认。
又开始讲起来她所说故事的种种细节,村子里面发生过的事情,那些小孩的特征,突厥人是怎么训练安排他们的,在兵败之前,似乎其中还隐藏了什么阴谋,为以后卷土重来预备。
她说得正起兴,我将她打断:“本王已经没有耐心跟你耗下去了。你害死数万人性命,活着到京城,本王懒得送。”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你骗了本王一次。”
“本王很不开心。”
“本王不喜欢给第二次机会。”
我转身离开,华宛儿在身后大声尖嚎,我都没往心里听,只在最后,我人已经站在牢房外面,她被锁链拖着,仍然冲了上来,口中骂完一些混词,突然笑了起来。
“有一个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就安插在你身边。”
她讲这些,我半个字都不信,径自往外走,叫人将牢房重新关上。
晚上回了府,不知为何,始终她说的那一句话,绕在我的心头,来回驱散不了。
这不过是她的蛊惑之计。
华宛儿是突厥人养的探子,从小在风月之地长大,察言观色有些本事,她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撺掇我疑心其他人。
她知道王越死在孔建木的手里,揣测我也心中有疑,军中还有其他人也当了突厥人的走狗,必然要去听她的解释。
如此种种,道理十分简单。
但……
我从床上起身,望着窗外的月色,觉得杀了华宛儿,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有着落。
她这计便巧在这里。
这根刺种下来,只有她能拔掉。
不等到第二天早上,夜风正大,我披上外衣,独自去了地牢。
叫守卫给了我钥匙,没有任何人伴同,独自到了她的牢房之中。
她没有睡着,坐靠在墙角,只是半天时间,形容仿佛枯槁了十岁 ,眼睛往外凸着,见我来了,死盯着我不放。
“只要你放了我,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你说那个人,是谁?”我举着灯走到她身边,蹲下。
她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说完,她流着眼泪,抓着我的袖子,说:“你放了我吧,好不好?你放了我……”就这样来回地说。
最后,见我没有言语,又竖起来三根手指,“我对天发誓,我说的没有半句假话。”
她都是半个死人了,发这样那样的誓,有什么用?
也许是意识到这一点,她又灰白着脸色说:“你不信,可以去看看他的后背。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后背左肩的位置有一个三角的记号,拿刀子割出来的,皮肉都划烂了,过再多年也有印记,绝对不可能看不出来。”
“这件事,你还有跟别人说过?”
“没有,”华宛儿猛一摇头,“我也是后面才想起来,当时我没有看出来,就是这段日子,我忽然想起来……”
我让人给华宛儿送了新的衣裳,吩咐守卫给她安排些好点的饭菜,当着她的面做完这些,将所有人遣散,我再叮嘱她:“这件事除了我之外,谁都不要再提。”
她神情一松,点头应下。
探子的事情,华宛儿虽然有所隐瞒,但从她牵扯出来的一系列人,身上倒也审问出来一些东西。
突厥人是如何训练他们,怎么让他们在城中潜伏,如何跟外面通信,种种整理出来,传信回京,算作交代。
写完这些,我又想起来贺栎山送过来的那封信。
得他挂念,我也应当去书一封,周全礼数。
要么写一些处州的风土人情……打仗的生活……对他来说新鲜的事。
这两年发生不少事情,脑子里面过一遍,好的坏的记忆涌上来,自个儿兴致灭了,忽然便不想要写了。
我提笔,看着那面白纸许久,心中跃出来一行字。
收了笔,拿起纸来晾,接着透亮的天光,吹着写过的笔锋,不禁闷笑了一声。
他哪里是世上纨绔,简直世间最顽皮。
也不必正经地回他。
——“君亦思你。”
就这么四个字。
写完,晾干,塞进信封里面,叫人一并去送了。
脚程快的话,冬天之前,他应该能够收到。
第52章
过一段时间, 天气好起来,太阳大一些,我将晏载叫了出去。
处州城里面有许多浴肆, 也叫做温香堂, 有单独一间, 几个人一起去的, 就泡同一间, 三个人以上就行,去的人少, 就多交一些人头钱,免得店家亏本。还有混堂, 一大堆人就在大堂,有专门的人帮忙搓澡。
浴肆里面香气重, 我是头一次来,不太自在, 找的单间。
晏载一边在帘子后边更衣, 一边问我:“殿下今日怎么突然想来泡温浴了?”
“没有什么,好奇,过来瞧瞧。闲来无事,图个消磨。”
我随口答了, 目光紧盯着帘子。
最后一件单衣脱下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晏载遮住下身,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我佯作随意,目光挪开, 往里面走,也预备去换衣裳的架势,等他转过身, 我再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左肩的位置,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疤痕,伤口已经愈合了,但还有一些红色和深褐色的凸起,大块大快地黏在上面。
没有三角形的刀口。
跟晏载在处州城消磨整日,晚上,我又去到了地牢。
华宛儿仍然缩在角落里,头发垂在肩膀,乱糟糟的,正用手理着,手插进去,总是卡住,又拿出来,重新在理——似乎她心中不安,心思并不在这里。
“怎么样?”没有等我走近,她急惶惶地问。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右手将锁链的中间拽住,肩膀挪动之间,再也没有响声。
房间里面安静至极。
“他不是。”
华宛儿不可置信将我看着,呼吸一窒,眼睛在地上乱找着什么:“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他,我记得,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