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早在突厥人打过来之前,王越便已经计划好要死。
  王越死得越罪无可恕,朝中便没有人敢惹火上身,为他讨什么公道,揭出来这件事的真相。
  又过一个月,圣旨下来。
  说康成领的事情朝廷正在调查,朝廷对突厥人奸细的事情很重视,突厥人狡诈,此祸不清,贻害无穷,故而要我镇守此地,将城中奸细一一拔出。
  圣旨传过来的时候,晏载第一个知道消息,火急火燎地来了我屋内。
  我将圣旨扔给他看,他本来亮着的眼睛一下静了下来,来来回回将圣旨读了不知道多少遍,终于合起来,脸色十分难看。
  “本王说什么来着?”
  “皇上……皇上……”他捂着脑袋,在房间内转来转去,腿脚碰到凳子,哐当作响,自己却仍然不觉,“皇上……要拦着殿下回朝。”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遥遥看着安静躺在桌上的圣旨,“殿下深入险境,和突厥大军搏杀,几度难料死生,怎么……怎么能……”
  他跌坐在床前,喃喃低语。
  我将圣旨收起来,走到窗前,刚好,一片落叶从屋檐卷了进来,秋风一吹,心中许多烦恼都乱了,冷静片刻,我方道:“皇上要我等查探子,那么就查好了,处州都是我们地盘,怕他什么。如今边关安稳,你也不必要整天绷着脸色,叫别人看起来,好像对这些安排有什么不满。”
  “现在不回朝,也不保准一辈子不回朝,总是有机会回朝述职那一天,叫别人说起来,你居功自傲,告你一桩,你又该如何自处?”
  “现下突厥大军已退,本王叫你去玩,你便去玩,这是军令。”
  晏载抬起头来,“殿下心中早有沟壑。”
  我摇头,“走一步,再看一步。”
  “殿下离京之日,已经料到如今。”
  “你是受本王所累。”
  ***
  我领兵出走的时候,我父皇身体还恙着,如今两年过去,也许是苏御医果真医术高超,朝廷里面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中间我二哥给我传过一封密信,告诉我父皇上朝的时间越来越少,身体变差,瞒不住。太子那边没有大的动作,只是经常守在我父皇床前“尽孝”,又说开始改吃素食,信佛,给我父皇祈福,闹这样一些有的没的事情。
  我父皇稍微好一点了,便开始有人说太子的真心感动了天地,他东宫之中养着那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就专门做这个事情,写一些诗,做一些赋,去外面讲一些太子做的孝行。
  这个情况从太子始,朝廷中其他人也效仿起来,一会儿聚集要去哪个寺庙拜,一会儿说要开坛祈福,为皇帝延寿,宫里面还真叫进来几个道士、和尚的人物,念经,炼丹,什么花样都有。
  后来其中一个道士被揭发是个骗子,拖下去斩了。
  众人惧怕步他后尘,闹剧渐渐才收场。
  明娉年龄大了,父皇准备给明娉招驸马,被明娉闹了一通,招驸马的事也搁置下来。
  种种大大小小的动静,他都跟我讲了讲。
  他讲,林承之跟杨兆忠之女订了亲,如今也站到了他这边。
  我盯着这一行字,只觉得连呼吸都溺住,不自觉,将纸都揉皱。
  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大惊小怪。
  从第一次见到林承之起,他跟杨兆忠的关系便往这上面靠,榜下捉婿,才子佳人,这样简单的戏码,只我一个人看不透。
  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我左臂中了一箭,躺在帐中养伤,伤口受染,发了高烧,梦里面又见到他。
  挥之不去,书院崇礼殿外,他站在一棵树下,拿着一卷书,笑着看我。
  画面一转,黄沙灌满我的口鼻,我从地里面爬起来,拿着剑往一路向东走,见到他穿着一身喜服,转过头,看我一眼,消失不见。
  我追着过去,到了他的喜宴之上。
  众人言笑举杯,锣鼓喧天,满目艳红,我心中如沸火狂灌,身体木偶一样端坐在桌边,动弹不了分毫。
  我从梦魇中醒过来,帐中只有晏载一人守在我身边,他用很复杂的目光的看着我。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密汗,渐渐找回神,问:“本王……梦中,有说什么吗?”
  我口干舌燥,讲出来的声音也哑得可怕。
  晏载欲言又止,最终低下头看着我握住他的手腕,“殿下只一个劲叫末将,别走。”
  “……”
  我倏然将手抽回来,心里松了又提,提了又松,脑中一阵翻江倒海,“你,切莫误会。”
  晏载用更复杂的目光看着我:“末将知道,殿下叫的是别人。”
  他说着这个“别人”,我一时之间又头疼了。
  不敢多问。
  越问其中误会恐怕越大。
  后来我意外得知了他心中的别人是谁。
  就在退敌之后,等待朝廷命令的这段时间,又来了给我的信,他亲自送过来,邀功一样递到我面前。
  “殿下,这是安王的信。”挤眉弄眼说完,还没有等本王说什么,晏载就轻手轻脚地给我关上了门,一阵烟儿一样消失在我面前。
  我想将他捉回来将这件事情说清楚,但贺栎山第一次给我来信,心中好奇更多,坐在桌前将信拆开。
  里面只有一页纸,折了三次,不像从前他的风格。
  有的没有的,都要在信上写,洋洋洒洒一大堆,吃了什么,见了谁,遇见了什么好玩的事——他就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地,都洒脱得很。
  纸上大部分都是空白,只有中间写了两个字。
  ——“思君”。
  第51章
  地牢里面湿气重, 处州本来算是干燥的地方,现下入了秋,风刮起来, 大了的时候耳朵都会发疼, 这样的妖风卷来卷去, 竟然也没有消散半分的潮气, 一进里面, 连呼吸都变得黏滞起来。
  越往里面走,脚底便越湿。
  地牢里面有一条狭窄的通路, 路的两侧没有设牢房,简单有一个在墙上的机关, 从外面进里面,关闭机关, 墙上的箭矢就不会发动,从里面往外面出去, 也是一样。
  我低下头, 看着底下越来越明显的水渍,觉得不太寻常。
  “这里是放了水?”
  身边一个兵道:“回禀殿下,按照华宛儿交代的,属下等人全城搜捕, 抓过来了突厥的探子, 有些不肯招,所以用了一些法子。牢里面有血腥……味道大,有些犯人吓得失禁, 也是各种臭味,经常要打水过来洗。”
  孔建木爱喝酒,又跟华宛儿私交甚密, 经他的口,军中密报传到了突厥人耳朵里,他后知后觉华宛儿是化妆在城里的探子。
  若无他的通风报信,突厥大军不会这样破城。
  王越查出来他身上蹊跷,这件事连康成领也不知情——孔建木传给康成领的消息,说王越决定回京告状,立誓要让康成领下狱,其中添油加醋,也未必不是这桩冤案最大的诱因。
  孔建木违反军纪召妓之事,晏载在城中打探到,传信给我,于是有了去抓华宛儿的事。
  这位花魁口一开始尚硬,用了一些小刑,加上孔建木被捕,认了自己是探子的身份。
  她自称是汉人和突厥人的种,母不详,父也不详,像他们这样的小孩不少,都住在一个村子里面。战乱的时候,突厥人会掳走汉人女子,这些突厥人有的已经成家,有的没有,有些女人就跟了突厥人,但更多的,自觉受辱,生下孩子,扔掉,改换名姓,乃至远走他乡。
  没有打仗的时候,两国交好一些,管得就没有那么严,他们这样的小孩日子就好过一些。
  等到两边有一点摩擦,朝廷管控严起来的时候,突厥人就不能够再进汉地,那些混种生下来的小孩,比平常受到的排挤更重。
  有的相貌跟汉人不那么相像的小孩被打死,扔在街上,官府的人都不愿意管。
  这些跟突厥人有染的女子就住在一个单独的村子里面,村子里面有个“送生池”,石头砌出来的一个小水沟,有些女人生下来孩子,不愿意养,就半夜悄悄摸进村子里面,将小孩放在石头边上,底下垫着钱,就叫送生钱。
  村子里都是女人、小孩,小孩多了,也不分你家我家,一起这样养着。
  到了小孩年纪大一点,就得去外面讨生计,东西不够吃了,不能再住在村子里面。
  但她不是因为讨生计才离开那里。
  在她很小的年纪,仗打起来,这些规矩都散了,村子被突厥人抢光拿光,很多人都跑了。
  她没有跑掉,被突厥人抓住了。
  那时候她才七八岁的年纪,已经生得颜色好看,被突厥人派去城里面做探子。
  被选中的人不止她一个,村里面许多小孩从小就遭到汉人欺负,对汉人比对突厥人还恨,统统被收作了奸细,送往处州城中,乃至有的还去到别的州府,京畿重地。
  “严刑逼供,也不一定就能够得到什么情报,”越往里面走,血腥气越重,我手在墙上拂了一下,沾满了指头的血,心头烦躁,抽出来手帕擦了,“本王不需要屈打成招的探子。”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