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洛北趋步走到皇帝的床榻之前,年轻的君主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满脸病容。
见到洛北,他勉强地扯出一个微笑:“本来想打扮得好些再来见你,这身子实在不争气。就这样吧。反正朕再狼狈的模样,你也见过的。”
洛北依旧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大礼,才起身道:“陛下应当命人收走微臣的兵刃才是。”
“兵刃?你想要造反,还需要兵刃吗?”李重俊摇了摇头,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下:“朕猜你还有些疑问未了,你问吧。”
“陛下第一次把太平大长公主召回长安时,相王李旦并未谋反。那封衣带诏,就是下给微臣的。”皇帝坦荡如此,洛北也就不和他打那些哑谜,直率发问。
李重俊点了点头:“是,当时我发了那么多道金牌去青海寻你回来,你也不听。没办法,我只好把太平姑妈找回来稳定局势了。那封衣带诏确实也是给你的,当时朕只是要告诉你,相王有反心——没想到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当时吐蕃军情紧急如火,微臣实在不敢擅动。”即使光明坦荡如洛北,受到皇帝这样的责问,也不禁低了头:“若不能一举把吐蕃平定下去,只怕......”
“多的话就不要解释了。朕知道你的性子,你所忠于的不是李唐,而是天下,是不是?”
洛北又要行礼,却被李重俊一把拉住:“朕打算赐你姓李,将你续入李唐宗谱,诏令你临朝辅政,可否?”
洛北一时不解皇帝的意思:“陛下曾经许诺过臣永镇碛西......”
“这个许诺依旧有效。”李重俊道,“朕也知道你厌倦长安的争斗,只是,朕没有办法。”
他伸出一只手,递到洛北面前:“洛卿,先帝在时,曾经夸过你是神医,你摸摸朕的脉搏,看看朕还有几年好活?”
洛北伸手按在年轻天子的腕间,片刻之后,又收回手:“陛下春秋鼎盛,若善加调养.......”
“你就说真话吧,无妨。”李重俊笑道,“不敢说的话,朕自己说——三个月,最多三个月时光。”
“朕的几个孩子都还年幼,莫说担当大任,就连父亲死了,都未必知道是什么意思。”李重俊似乎因为说了太多话耗费了许多精力,此刻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放慢了语速:“所以朕才要设下这个引蛇出洞的局,要把相王和他密谋集团的那些人一网打尽。”
“陛下不该拿自己的安危冒险。”洛北平静地回答他,“若微臣不能及时赶回.....”
“朕相信你。”李重俊打断他的话,“可惜啊,朕信任洛卿,洛卿却不相信朕。”
洛北低头,诚然,若是事后来看,即使发展到了最坏的地步,皇帝有反制的手段——郝灵荃定是奉命与相王接触的,薛讷在见到皇帝本人安好时也未必不会反水,还有高仙芝。只是,只是......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问皇帝:
“陛下设下此局,难道还是为了逼我回朝,承担重任吗?”
李重俊终于忍不住笑了:“是啊,洛卿,朕欲以你为周公、伊尹,可乎?”
洛北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刀柄上的花纹,药香和龙涎香连绵的雾气里,他忽而想起碛西草原上的夜晚。那时他枕着弯刀入睡,银河垂落肩头,远比这九重宫阙来得自在。
“这盘棋总要有人来下。”李重俊轻轻叹息道:“朕相信,唯有你这般百战之躯,才撑得起李唐江山的重量。”
陨铁唐刀的刀鞘突然撞上脚踏,洛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想起碎叶城头猎猎作响的洛字旗,想起多逻斯水畔被鲜血染红的芦苇,想起金山上的冰川和山石,却怎么也想不起最后一次纵马草原是何时。
“臣若不应......”
“你会应的。”李重俊剧烈咳嗽起来,他擦去唇边的血痕,笑道,“十年来,你荡涤四方,安定庶民,今日又岂会放任天下再起乱局?”他忽然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冷地砖上,“眼前这山河万里——哪个不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太平?你舍不得。”
洛北闭眼长叹一声,还是开口道:“陛下,微臣可否有几个请求?”
“洛卿请讲。”
“其一,请陛下准许我在太子年满十四之后回归碛西。”
“你要真的这么在意,朕帮你把这条写进遗诏里。”李重俊挠了挠脑袋,“碛西是个什么样的好地方,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
洛北笑道:“碛西不是什么好地方,陛下,它不似关中富贵,不似江南繁茂,不似山东闲适。一年到头,风沙大雪,皮衣总也脱不下来......但那是微臣的家乡,是微臣部族所居之地。”
“好吧,朕答应你。”李重俊点了点头,“还有什么条件?”
“请陛下准许微臣保留‘洛北’此名。”
“连赐姓也不要?”李重俊歪了歪脑袋看他。
洛北道:“微臣此生因缘际会,用过无数姓名。唯有做洛北时,是与平凡百姓在一起。我用这个名字当过草原上的奴隶,做过行走边关的郎中、逃犯,哦,还有凉州的参军。所以微臣用此名以警示自己,不可忘民,不可忘本。”
“这就是朕为什么选中了你。”李重俊笑着拍过他的肩膀:“身居高位,战无不胜,还能一心为民者,除了你洛卿者,别无他人。好吧,这一条朕也答应你。”
洛北叩首在地:“微臣谢主隆恩。”
更漏声穿过重重帘幕,洛北被幽灵一样的上官婉儿带出宫禁,似乎听见遥远的驼铃——那是碛西商队穿过玉门关的声响。但他向上望去时,只看到大明宫檐下垂落的风铃。
第268章
隆熙三年四月十二日, 朝廷下发敕书嘉奖吐蕃战役中的有功之臣,凉州都督郭知运升任北庭都护,安西副都护哥舒亶接任安西都护, 玉门军使盖嘉运升任北庭副都护兼伊吾军使, 哥舒翰、慕容曦光、李嗣业等将领皆有封赏,随同出征的各部子弟,奉命出兵的突厥左贤王阙特勤也得了不少赏赐。
此战主帅也是最大功臣,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西突厥十姓可汗洛北以功勋卓著晋为兵部尚书,拜为特进, 加开府仪同三司、改碎叶郡王为碛西郡王,再增实封五百户。
自此,洛北入朝拜相, 总揽天下军务。这一年,他刚刚三十一岁。
雨后的朱雀大街上,一切血迹都已经不见踪迹。中书舍人萧嵩捧着诏书走出丹凤门时, 正听见门下省廊下两名给事中低声议论:
“碛西郡王加兵部尚书已是逾制, 陛下连他碛西镇守使的权力都没解开。这哪是拜相,分明是要再造个霍光......”
“嘘——”年长的给事中突然噤声,目光扫过廊下捧着花盆走过的宫女,他把声音压了又压:“听说昨夜政事堂的蜡烛燃到寅时, 宋相公连茶盏摔碎了几个......”
紫宸殿东暖阁里,宋璟的象牙笏板在手中发抖:“陛下!胡汉有别!洛将军虽功在社稷, 终究是西突厥阿史那家的子弟,又在西域做久了西突厥大汗。若他起兵叛乱,后果不堪设想!”
病榻上的李重俊支起身子, 依旧是呛咳一阵才开口:“你们不要忘了……在武三思把他打入黑牢百般折磨之前,他都是以凉州来的汉人洛北自居的。”
宋璟道:“可胡人拜相, 是本朝未有之制!”
“这你可就错了,宋相公。太宗时期的卫国公、英国公皆有貌类胡人的说法,他们不都还是做了大唐宰相,为大唐征战四方?”
李重俊不愠不怒,温声和宋璟辩论:
“朕倒一直觉得三代以后再论这些是个荒唐的说法。你可见过洛北的幼弟阿史那震?那孩子是阿史那献与成纪姑姑的儿子,自小在长安长大,几乎突厥话也不会说了,生得也是一副汉人相貌,朕打算等他再大些,就召他入宫陪伴皇子。宋相公,这样的孩子,你还觉得他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皇帝勉强撑着手臂直起身:“再说,胡人不得拜相的规矩,究其根源,不过是这些胡人不晓诗书,连篇文赋都写不出来,更别谈行文用章,处理政务了。洛北虽然不长于文采,也是做过兵部员外郎和职方司郎中的,怎么就不能入阁拜相?”
宋璟气急无奈,只得长长叹息一声。事到如今,他甚至不敢立即用封驳权力驳回这道诏书。
皇帝重病如此,急召自己的东宫旧臣入朝,显然是想顾命托孤——他若是一意孤行地反对下去,难免皇帝不多想。
相王与谯王密谋宫变的案子,如今可还没有定论啊!
“微臣与洛北相交已久,并不是怀疑洛将军的忠心。”宋璟退让半步,“只是他年纪太轻,官爵太高,怕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也应当为洛将军自己考虑才是。”
李重俊轻轻笑了一声,他和这位以刚正著称的宰相缠斗太久,此刻气力已经耗尽,他重新躺回了病榻上,笑道:“宋相公,这你是多虑了。”话语间隙之间,两声呛咳从唇边溜了出来,“朕不解除他持使节镇碛西的职权,便是这个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