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褚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独自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雨幕落下:“我能猜到相王的命令,他要你问出窦、刘二妃的下落之后就杀了我。”
  裴耀卿怕她还有后手,立刻起身跟在她身后,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你打算怎么杀我?”褚沅恍若不觉,只是问道。
  裴耀卿犹豫片刻,还是从怀间拿出一只瓷瓶,倒进桌上的茶盏之中:“你应当见过此物。”
  “当年女皇杀窦、刘二妃时用的便是此物。我处决我的前任姐姐时,用的也是此物。”褚沅眸光低垂,惨白的脸上竟露出一点可称为悲悯的表情:“裴耀卿,你真不怕自己也会走上我们的道路吗?”
  “你又何必故技重施,想要挣扎求生吗?”裴耀卿越过她半步,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想活命,可以。告诉我你手中那张‘网’的名册在何处——”
  褚沅轻轻笑了:“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以为这样的东西,仅靠一张名册就可以驾驭。”她劈手夺过裴耀卿手中的茶盏,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刘、窦二妃的尸首都在太液池底——就请相王登基之后,自己去找吧。”
  裴耀卿还要问什么,她已经闭上双眼,身体一松,随即滑倒在地,不省人事。裴耀卿怔怔地半跪在她身边,脸上神情复杂,不知是悲伤,还是得意。
  “请典史退后,让卑职验尸。”卫兵大步进了房间,抱拳道礼,见裴耀卿不接茬,又补了一句:“这是,相王的命令。”
  “退下!”裴耀卿突然厉喝,他站起身,解下蹀躞带上的玉佩掷在尸身前:“本官是相王府典签,追随相王多年,需要尔等教我怎么复命?”
  雨幕外突然传来马匹嘶鸣。二十重甲骑兵破门而入,为首者高举相王府令牌:“奉王命,即刻押送逆犯入宫!”
  相王府兵马紧急护送着马车疾驰在官道上,车上的张孝嵩和洛北都被蒙着双眼。裴耀卿也一言不发,只怔愣地望着马车之外的雨景。
  马车离宫城越近,金戈铁马的厮杀之声就越近。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又是玄武门,看来你们已经控制了南衙禁军,是不是?”
  裴耀卿被他打断思绪,闻言却饶有兴致地望了过来:“你能知道我们在往何处去?”
  “路程,渭水馆驿到长安各门路程不一,以如今这个路程,除了玄武门,没有第二种可能。”洛北道:“再说,我还记得,当年神龙政变,便是相王率领南衙禁军杀入宫中。”
  裴耀卿摇了摇头:“当年郭元振出走河东,临行前曾经嘱咐相王,要小心与你作对。说你绝不是表面上那样不问政事,只求退居碛西,安稳度日的大将军。我们那时都不屑一顾,现在看来,你这位老上级对你的判断可谓恰如其分。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
  他们说话时,马车正在急速掠过玄武门外禁军交战的战场。洛北被蒙住的眼睛突然颤动,他的耳畔传来金属相击的脆响——是横刀劈开甲胄的声音。
  “下马!”裴耀卿的声音裹着雨丝传来。洛北被推下车时,雨水瞬间浸透麻布眼罩。透过湿布缝隙,他看见玄武门前火把摇曳如血,金吾卫的玄甲与千牛卫的明光铠绞杀在一处,断矛插在门楼上,缨穗浸饱了血水。
  高仙芝横刀立马,站在城楼上高声喝问:“相王真想谋逆不成?!”
  “高将军何必顽固。”李成器解下腰间鱼符高举,“南衙十六卫已奉诏勤王!”
  “除了陛下的亲笔诏书,我谁也不认!”高仙芝厉声道:“放箭!”
  箭雨飞舞的声音破空而来,张孝嵩下意识地要躲,却意识到洛北正在他身侧,岿然不动,就像他们在碛西常见的苍茫雪山。张孝嵩心底那一点勇气又涌了出来,他站直了身体:“裴御史打算在这里杀了我们?”
  “不。”裴耀卿指挥下属将他们推到一处殿阁之中,“相王还想见洛将军一次。”
  临湖殿的的琉璃瓦在雨中浮现,檐角铜铃被风扯得乱响。殿中烛火通明,映出个清癯身影正在抚琴。
  裴耀卿一把扯下洛北蒙眼的布条,把他推入沉香氤氲的殿中,相王李旦站起身,与自己的这位阶下囚对视:
  “洛卿,别来无恙。”
  洛北站直身体,与他对视,丝毫不减半分傲气。他金棕色的眼眸中甚至带着一点惋惜:“相王殿下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现在的情形,恐怕轮不到你一个阶下囚来对我发威吧?”李旦自琴后起身,走到他面前:“洛北,我是真心欣赏你这个人才。当年郭元振曾为你我盟秦晋之约,如今这未成的婚约依旧有效——只要你点头,归顺我麾下,我不仅可以把小女玄玄许你为妻,还可以让你执掌天下兵马。”
  “殿下只是苦于玄武门久攻不下,想借我这面大纛去压高仙芝罢了。”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只要玄武门一破,我的脑袋就会被你拿来祭旗。我只是好奇,谁肯为你为此大逆不道之事。”
  杀害大唐军神,这几个字是足以压在任何一个大唐军人心头的噩梦。
  “好啊。那就让洛将军死得明白些。”李旦转向侧边的帷幕:“郝将军,你可以出来了。”
  第267章
  郝灵荃沉默着从相王背后的屏风转了出来, 他身上的铠甲还沾着玄武门的血雨。
  张孝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郝灵荃,你是洛北将军的亲卫出身,鸣沙、于阗、碎叶、多逻斯水.......多少的沟沟壑壑你们都一起闯过来了, 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郝灵荃没有回答张孝嵩的问题, 他单膝跪地,甲片与青砖相撞的声响宛如一击闷雷:
  “见过公子。”
  相王挥袖掀翻了古琴:“郝灵荃,你不要忘了你的家人.....!”
  殿外霎时涌入二十名弩手,机括声如蝗群振翅。
  褚沅缓步在他们身后步入临湖殿中,声音冰冷:“我该感谢相王殿下, 若非您特意把郝灵荃的家人囚禁在崇仁坊,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当年唐隆宫变时的漏网之鱼。”
  李旦深深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你们真觉得, 就靠这些人能敌得过南衙禁军?”
  “末将王训来迟!”
  暴喝声穿透雨帘,身着明光铠的少年将领纵马踏破殿门。他身后三百亲卫铁甲铿锵,手中陌刀组成森冷刀阵, 将相王府亲兵逼得节节后退。
  相王手中茶盏砰然坠地, 碎瓷溅起的水花中映出王训手中的陌刀:“南衙十二卫见到洛字大纛已倒戈相向,高将军正在肃清残敌。相王殿下,您输了。”
  “好啊,好啊, 真是一场好局。”李旦厉声喝问:“阿史那乌特,既然你已经掌握一切, 为什么还要被俘来我面前耀武扬威?”
  洛北挣开绳索:“相王殿下,你又错了,布局的人, 从来不是我。”
  他快步路过已经颓然坐在地上的裴耀卿,顿一顿脚步, 从裴耀卿腰间取下那把陨铁唐刀:“多谢你放过沅儿。”
  “发动宫变,是为了对相王的忠诚。放过褚沅,是为了对朋友的信义。”裴耀卿靠在墙壁上,闭目叹息,“到底是陛下棋高一着,我无话可说。”
  洛北没有回答他的话,大步走出临湖殿的大门,他纵马狂奔,一路来到玄武门下。
  玄武门的大门依旧紧闭。
  骨力裴罗高声叫道:“高将军!相王之乱已定,请开玄武门!”
  高仙芝道:“骨力裴罗,时局混乱如此,我如何敢信?若非陛下手敕,我不敢开门!”
  “这个死脑筋。”郝灵荃催马上前,想要和高仙芝争论一番。洛北已从袖中抽出了那封衣带诏,高声喊道:
  “高将军!我奉衣带诏讨贼!开门!”
  片刻的寂静之后,玄武门终于洞开。
  洛北打马穿过这数度决定大唐生死的宏伟大门,向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的刹那,雨声突然变得遥远。洛北勒住缰绳,陨铁唐刀顺着湿透的衣摆往下滴水,在白玉阶前洇开淡红色的水渍——
  九重宫阙浸在雨后初晴的月光里,游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两个宫女提着宫灯从丹凤门转出来,琉璃罩里的烛火映着他们低垂的眉眼,绣着金线的绣鞋踏过青砖上的积水,竟像是踏着云纹飘过。
  “洛将军,奴婢等奉命带您进殿。”
  洛北微微颔首算作回礼,他翻身下马的时候,袍服里的软甲发出细碎的摩擦声。那两个宫女浑然不觉,只默默引着他走进殿中。
  越过第一道门槛的时候,洛北看到值夜的宫女捧着鎏金香炉从殿内转出,鹅黄裙裾扫过台阶上未干的雨水。她们低眉顺目地穿过游廊,仿佛外面的喊杀声不过是场幻梦。
  “微臣洛北,叩见陛下。”洛北低身道礼,手边的陨铁唐刀却无处可去,只得依旧放在腰间。
  有人从帘幕中走出来,眉眼温婉,声音温和——正是本该在洛阳的上官婉儿:“洛将军,陛下请您自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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