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洛北微微皱眉,似乎是觉得他这样的表现很不寻常:“养寇自重。”
  “是,养寇自重。”苏禄点了点头,“呼罗珊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个荒僻的地方,但荒僻也有好处。我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你们汉人的书本和文字……谢谢你的碎叶文馆,他们出了不少有趣的著作。”
  “苏禄将军,做傻事之前要想清楚,你我现在只有一桌之隔。”洛北微微前倾,一双金棕色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他,“就算你打算刺王杀驾,也要看看我们谁出手更快。”
  “阿史那乌特,有时候你这幅胸有成竹的模样真是让人心生厌恶。”苏禄霍然暴起,双手用力一举,用桌板挡住了洛北刺过来的匕首,“难道整个天下只有你一个人会打仗吗?!”
  文稿和密信被帐外吹来的冷风吹得四散飘舞,片刻之间,大帐外已经冲进来一队蒙面黑衣的弩手,明晃晃的箭头正对着洛北的方向。
  “你打算谋反?”洛北质问道。
  苏禄站在弩手们之中,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笑了一阵,几乎直不起来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觉得有回转的余地吗?”
  “你刻意屏退左右,在大帐中独自与我谈话,为的是示人以诚。”苏禄得意洋洋地说,“你不在数日的大会上发难,不在拜山之前发难,为的是稳住黑姓突骑施部的人心。你妄想通过杀了我来解决一切问题……”
  苏禄的脸色在灯火下显得愈发阴沉:“可那是痴心妄想!放箭!”
  他猛然挥手,却无人应答,一只只弩箭还是好好地停留在弓弩之上。他越发烦躁地大吼起来:
  “你们都聋了不成!放箭!杀了阿史那乌特,我来做新任的大汗!”
  洛北轻轻击掌,王训和骨力裴罗从外面走进来,一左一右地撩开帘幕,十四姓部族的长老和首领鱼贯而入,最后走进大帐的是哥舒亶和阙特勤,两人均浑身浴血。
  哥舒亶抱拳道:“大汗,黑姓突骑施部叛乱已定,其中有俘虏三十二人已在帐外,请大汗示下。”
  “杀。”洛北斩钉截铁地道。
  哥舒亶抱拳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帐外传来一连串的倒地之声,鲜血飞溅,几乎染红了半边大帐外挂的毡毯。
  帐中的一片死寂,同样出身突骑施的黄姓突骑施首领莫贺达干已经浑身发抖,他在此之前也收到了苏禄的来信,当时他并未立刻表态,想着等事态发展起来再看看。谁能想到洛北这位久离草原的大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立刻就翻转了局势。
  “我给你提个醒,苏禄将军。”洛北温声开口,“下回再演这种‘埋伏刀斧手于帐后’的把戏时,看清楚你的刀斧手是不是被人调了包。”
  阙特勤得他眼神示意,微微一笑:“步利将军,辛苦了,撤下来吧。”
  一众弩手皆收起了弓弩,离得最远的那个青年一把扯下面巾,此人不是阙特勤的亲兵首领步利又是谁?
  苏禄这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盘巨大的棋局之中,他睁大眼睛望着众人:“你们……”
  “大汗早知你有异动,召我们相问时,我们都不敢相信……”琪琪格瞪着他,“我们甚至在大汗面前为你作保!”
  “你是疯了不成?大汗交给你呼罗珊的赋税和粮草,给你统治的权柄,把你扶上首领的位置……教你一切首领应学的东西。”朱邪烈也忍不住骂道,“你为什么一直不知感恩?!”
  “感恩?!”苏禄冷笑一声,“如果没有他分治两姓,我如今已经做到了突骑施首领的位置!”
  他话音不落,已经从腰间抽出一把镶金匕首。刀柄暗格弹开的刹那,王训的箭矢已穿透他右腕——藏着毒粉的机关匣滚落在地,被莫潘用鞋底碾成齑粉。
  洛北把那把苏禄的家传匕首丢了过去:“你请罪自裁,我可保黑姓突骑施妇孺继续在呼罗珊安居乐业。或者……”
  洛北站起身,扫了一眼帐中的一众部族首领:“我让你回去备战三日,我们战场上决胜负。如果你赌输了,我就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处决掉所有黑姓突骑施部的男人。”
  苏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祖先山神在此,十四姓部族的首领和长老同证。”洛北沉声道,“我说到做到。”
  苏禄垂头不语,洛北轻轻挥手,叫人把他押了出去,十四姓部族的首领和长老们随之散去。
  天色微亮时,哥舒亶监完刑回来复命。他发现洛北正坐在一片阴影里,望着一点光亮发愣。
  “大汗……”即使在鸣沙城中,历经酷吏折磨、外放边疆的洛北也没有他今夜看起来疲惫。哥舒亶犹豫地喊了他一声:“苏禄他……”
  “自裁了?”洛北站起身,又重新恢复了那种无悲无喜的模样。
  哥舒亶双手奉给他一封血书:“是,尸首已在帐外,我们还搜出来一封血书,是他的认罪血书。”
  洛北应了一声,接过血书放在桌上。他快步走出大帐,看了一眼苏禄的尸首,又缓步走向了山坡之上。
  晨光中,洛北撕碎那几封吐蕃密信。纸屑随风飘向雪山之巅,那里隐约传来初金雕鸣叫。
  当日光落在落在苏禄逐渐冰冷的眼皮上,千里之外的木鹿城里,黑姓突骑施族人们正升起炊烟,浑然不知昨夜他们与灭族之祸擦肩而过。
  “乌特。”阙特勤走上来寻他,正看到他站在那里望着一轮旭日东升,“金山大会就要开始了。”
  第228章
  辰时初刻的碎叶城笼罩在一片靛蓝的薄雾中, 城门之外,成群结队的商队正在排队入城,一匹匹骆驼缓缓步入城门之中, 它们颈部垂挂的铃铛惊起了一片尚在沉睡之中的飞鸟。
  “小心避让!”“小心避让!”
  率先打马过来清道的是两个身着银甲的英俊少年——王训和骨力裴罗俱在金山大会的赛事里取得名次, 顺理成章地进入洛北的亲卫之中任职。
  头一天训练的时候,骨力裴罗就带着两个回纥部的青年把王训堵在了路上,王训也不惯着他们,当即就和他们打作一团。
  最后还是暂代洛北卫队长职务的阙特勤亲自过来把他们分开:“你们俩在胡闹什么!”
  阙特勤扬鞭抽断路旁胡杨枝,树皮炸裂声惊得两拨人都松了手。
  "唐人小子细胳膊细腿, 也配给大汗扛旗?"骨力裴罗抹着鼻血冷笑,腰间镶绿松石的蹀躞带在晨光里掉成一片刺目的青。王训反手擦去颧骨上的血痕,突然抓起对方掉落的鎏金短刀——
  这下连洛北都惊动了, 他抽出马鞭,打算出手截断两人。王训已经把短刀收入鞘中,丢给了骨力裴罗:“凭你的功夫, 也配给伯克当亲卫吗?”
  这剑拔弩张的僵局在三日后雪崩时骤然翻转。
  彼时他们正护卫洛北巡视金山附近几处山中的定居点, 和往常一样,洛北轻装简行,只带了五六个侍卫前行。
  他们说笑之间,突遭山阴处窜出的马队突袭。骨力裴罗的坐骑被绊马索撂倒瞬间, 王训竟纵身扑来用唐制圆盾替他挡下两枝鸣镝。飞旋的箭簇在盾面刮出火星,映亮少年们惊愕交错的瞳孔。
  "接着!"骨力裴罗从皮囊扯出回纥角弓抛去, 王训凌空接住的刹那已挽弓如月。三支雕翎箭接连穿透来人高举的铜壶盔,正是他近日苦练的"流星赶月"绝技。溃逃的匪徒背后,山上积雪恰在此刻崩塌, 轰鸣如三千面羯鼓齐震。
  当夜宿营时,王训默默将修补好的蹀躞带扔进骨力裴罗帐中。带扣上新嵌的昆仑玉闪着幽光, 正是他母亲临终留给他的及冠礼。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少年故意用生硬的突厥话说道。
  帐外忽传来阙特勤豪迈的笑声:"好小子!这玉抵得过十匹大宛马!"
  洛北对他的卫队里的这些事情大部分时候都是冷眼旁观,只在事态超出“小孩子打闹”之前出手。不过王训和骨力裴罗似乎是个意外之数——之后他经常安排王训和骨力裴罗结伴执行任务。
  两人没花许多时间就让那些慢腾腾的骆驼和驮着货物的骏马避退两边,还未叫商人们低头下拜,鼓角声已经自西北方向次第传来。
  十二面五方旗率先刺破晨雾,执旗武士皆着明光铠,肩头金线绣的狻猊在风中怒张须发。
  三叠羯鼓破空,八列持戟军士踏着《秦王破阵乐》的节拍分列道旁,青石板上震起细碎沙尘。
  "郡王建节!"城门郎的唱报声里,那杆象征碛西权柄的九旒皂纛已临城下,紧随其后的是象征着西突厥十姓可汗的狼头大纛。
  洛北策马行在旌节之后,紫袍玉带间悬着的金鱼袋里装着大唐郡王的龟钮银印和西突厥可汗的狼头金印。道旁的汉人俱长揖到地,胡人们则将掌心贴在胸口躬身,乐工们急转《伊州》大曲,琵琶急弦恰似碎叶川奔腾的雪水。
  城门洞内忽有乐舞之声,原是十六名青衿学子执礼而立,他们正诵读《小戎》第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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