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要让身处谈判之中的洛北本人来说,那时他并不觉得自己迎来了一份永久的和平约定,哈贾吉不可能永远掌握大食帝国的局势,眼前的休战不过是予以双方喘息的机会。
  洛北甚至与自己的部将们谋划,要西迁一些部族来到木鹿城居住,以戈尔甘和陀拔思单的部族为前,以木鹿城为后,时刻拱卫大唐的边疆。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主动请缨的不是别人,而是突骑施首领之一的苏禄。
  “你到底怎么想的?”会议结束之后,与他同为突骑施首领的莫贺达干找到了他,“呼罗珊地域广袤,确合放牧。但大部分都是沙地,比碎叶附近的黄金草原差多了。”
  苏禄深深地望着他:“莫贺达干,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乌特特勤手下的战败者?”
  莫贺达干被他一呛,一时说不出话。他反应了片刻,才道:
  “是,但那又如何?我们如今都在唐军大旗下战斗,我们分享大食人的财富,我们两个败军之将甚至能提领西域的兵马,难道你对这一切还不满足吗?”
  苏禄苦笑一声:“不满足?我有什么敢不满足的?他能任意调动突厥的军队,能统领唐人的军队,难道我会是他的对手吗?更不要说,他还如此年轻……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切是不可长久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唐人的旗帜下待得太久了,莫贺达干,你忘了在草原上,我们如何对待战败者的吗?”
  第203章
  “成年的男性或沦为放牧的奴隶, 或立刻遭到屠戮,妇女们被随意糟蹋,而后被卖为奴婢。老人直接杀死, 孩子则从小受到奴隶的教育。不论他们有多么高贵的姓氏, 有多么伟大的血统——千百年来,草原上的规矩就是如此,一个族群战败,他们就该失去一切。”
  “而现在,正如你我所说, 我们的部族还拥有碎叶城边的草场,我们作为将军为大唐征战,我们享有着和他麾下所有将领一样的权力。”
  “可我们所拥有的这一切, 依靠的只有乌特特勤的仁慈而已。”
  苏禄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和我都很清楚,在不远的未来,伟大的乌特特勤就会统一草原。草原上的和平带来人口的增长, 草场匮乏之际, 我们作为失败者的部族,还能保住自己的草场吗?”
  莫贺达干被他的一席话震得愣在当场,半晌之后,他才结结巴巴地道:“可是乌特特勤……”
  “乌特特勤不是永远不死的!而且, ”苏禄压低了声音,“你以为大唐朝廷还能容忍他在这里逍遥多久?”
  景龙七年五月, 北庭大都护、碎叶郡王、上柱国洛北启程回朝。
  在起行之前,他提拔安西判官吴钩为河中经略使,命他留守河中都护府, 又改石国为柘枝都督府,任命阿拔思为柘枝都督兼河中副都护, 又以突骑施黑姓部西迁木鹿。任命苏禄为波斯代都督兼河中都护府兵马使。
  以粟特人主行政,突厥人主兵马,以汉官监督调停,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大唐在此地的权威。
  “不过,公子是把难题丢给了我们。”吴钩在送别他时笑道,“我们这些不同背景、不同出身的人如何精诚合作,会是这个新生的河中都护府最大的问题。”
  “我相信你和阿拔思的智慧。”
  吴钩躬身向他道礼:“公子放心,我一定不负公子所托。”
  他直起身,又笑道:“人生得一明主,何其难得。这些年,有赖公子信任所托,我以一战俘出身的商贾身份得到重用,乃至加官进爵,主政一方,我之幸也。”
  洛北轻轻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这些客套,怎么,有话要说?”
  “是啊,您已把叶若叶延派去护密及葱岭,又把我和阿拔思留在河中。当初那些叫您公子的人,只怕已经四散各方,您自己……”吴钩望着他,眼中是满满的担忧神色。
  “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洛北轻轻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再说,褚郡君也会同我一道回去。”
  褚沅久在长安,谙熟长安风物人情,也熟悉大明宫中的一草一木,有她随行,确实安全得多。
  “有褚郡君在,确实好得多。”吴钩颔首,他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那波善活王子呢?他仅有的亲族如阿罗憾等都在长安,公子是否会把他带去长安?”
  “他啊,他已经来找过我了。”
  彼时木鹿城初定,风雪已久的平原之上忽而迎来一个难得的晴日。洛北打马去城外散心,恰与波善活碰了个正着。
  他正在那里和几个波斯老人交谈,见到洛北兴冲冲地跑过来和他道礼:“伯克。”
  那几个波斯老人都是昔年跟随泥涅师西征,又被俘到此的士兵,不久前才由洛北出资赎买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
  波善活与他们聊了半日,见到洛北时便迫不及待地问:“伯克,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
  洛北忍俊不禁,似乎每一个在波善活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因此他依旧用回答慕容曦光的话回答他:““长安啊,是世间最繁华辉煌的城市.......”
  “那等您班师回朝,我能同您一道去吗?”
  “可以,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波善活微微皱眉:“长安城里居住着我最后的亲族,难道还有比与他们相认更重要的事情?”
  “有。留在呼罗珊,走出宫殿与卫兵的保护,到田间去,到山间去,和你的子民、你未来要统治的人们在一起,要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
  波善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您的意思是,让我像平民一样生活?”
  “是,忘掉你是万王之王的后人,忘掉你是吐火罗叶护的义子,忘掉你是我的近侍。”洛北道,“去看看与那些为你的家族修建城堡的人,那些为我们修建城墙的人,那些种植、畜牧、年复一年地劳作,供给我们吃饭穿衣的人。只有这样,你才能知道如何统治未来的波斯都督府。”
  洛北转过身,望着他:
  “我希望你像胡杨木一样扎根在这片土地,这会是你统治的开始。”
  波善活深思熟虑了一晚,最终决意作为一个归家的士兵回到波斯人之间:
  “或许我现在还无法理解你的话。伯克,但我相信,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明白的。”
  洛北提领大军从木鹿城出发的那一日,波善活驱赶着一群牛羊进入荒野。他换下了王子的服色,和平民一般披着毡袍,脸上却是潇洒自在——他已经找到了将行的道路。
  七月下旬,洛北终于率军回到了碎叶城。
  那一日,碎叶城中张灯结彩,洛北一身玄甲打马走在最前,甫一入城中,便迎来一场的是有如壁画描绘般的花雨。
  他身后凯旋的士兵们个个精神抖擞,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行进在街上,高昂着下巴,眼神中满是自豪和骄傲。
  街道两旁挂满了彩旗和灯笼,下方是无数前来迎接的百姓。欢呼声、掌声此起彼伏,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孩子们骑在父亲的肩上,兴奋地指着那些威武的士兵,眼中充满了崇拜。妇女们则手捧鲜花,准备献给归来的英雄们。
  洛北骑在马上扫视四周,但见人人面色红润,神情愉快,两边街道商铺招牌整齐,不少地方还站了西域来的商人、学生,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稍缓。
  朝廷调令只改任他为北庭大都护,并没有改变裴伷先的任命。裴伷先依旧是安西大都护府长史,换句话说,碎叶城的主政只有褚沅一人。
  那时战事虽已大体见了分晓,但碎叶城中尚有无数政务等待处理:春耕、夏牧……事事都能压垮一个没有那么精干的朝廷官员,更不要说褚沅这样连个正式任命都没有的女官了。
  如今的碎叶城百姓安居乐业,政通人和,可见褚沅的用心。
  军队行进到城中的一片空地上,洛北率先下马,和一众军中将领和功臣快步走上搭建好的高台。城中各处都已经准备好了欢庆的盛宴。他转头望了一眼侍立在一侧的褚沅,示意仪式可以开始了。
  褚沅轻轻颔首,向远方高扬双手——长号声先起,而后激越的鼓声、笙笛箜篌等一起奏响,那旋律顿时响彻全城。
  这是大唐的军乐,也是太宗皇帝的凯歌,《秦王破阵乐》。
  军中众人无不肃穆,城中百姓也应声而歌: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乐声一毕,洛北环视四周,声音洪亮而坚定:
  “百姓们,多年前我率军收复碎叶城,曾在此向你们许诺,从那一日开始,和平和安定将会永远停留在碎叶城中。”
  “如今我与众将士荡涤吐火罗,平定河中,西开波斯都督府,凯旋而归,碎叶城四周平定,暂无战乱之忧,我在此再度向诸位许诺。”
  “自今之后,碎叶必将成为一座繁荣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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