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洛北这才意识到还有这茬,便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金子,递给这小沙弥道:“既然这样,你就替我添在这盏灯里吧。”
  那小沙弥接了金子,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可听到洛北后半句话,不免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公子和供养这盏灯的人认识吗?你是太原狄家的子弟?看着也不像啊.......”
  洛北不想让他瞎猜,只正色道:“我要听的故事呢?”
  “哎呀,”小沙弥见洛北这样,不敢再卖关子,只得道:“这盏灯是已故的梁国公狄仁杰派人供奉的。公子知道吧,六年前,突厥默啜寇边,狄公被女皇陛下委以河北道行军大总管的重任,出兵河北,安抚百姓。"
  "后来那默啜逃走了,狄公就率军回来了。女皇陛下还算高兴,就让狄公陪着她一起来这里上香。上完香,狄公就说要为自家子侄立一盏长明灯。女皇还问他,‘我记得卿一直不信鬼神,为何如今却奉起了长明灯来?’”
  “狄公说什么?”
  “狄公说,‘微臣确实不信鬼神之事,只是事情到了尽人事,听天命的时候,总还想做些事情,以便有所助益。’”
  洛北轻轻一笑:“你这小沙弥,编得倒是栩栩如生。”
  “我哪里编了,当时我的师兄就在迎驾队伍里,可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和我说的,我一个字都不敢改的!”小沙弥不喜欢别人这样说他,当即提高了些声音。
  洛北正要安抚几句,大殿里却走出来一位身披袈裟,颇为威严的大和尚。那小沙弥吐了吐舌头,低头道礼:“弟子见过义惠大师。”
  义惠点了点头,没有对这小沙弥多说什么,只转向洛北,低声道:“我家方丈请公子入内叙话,可否请公子随我移步?”
  “既然是方丈大师所请,我自当前往。”洛北低头道礼,心里却越发狐疑,他随着义惠大师穿过古树参天的院落,走过几处小径,在一处禅房前停住了脚步。
  义惠对他道了一礼,取出一张宣纸铺在房外的桌上:“洛公子,可否在这张纸上留下姓名?”
  洛北知道他是要查验字迹,提笔写下了“洛北”二字,用的是他在凉州已有多年不用的褚体。
  义惠查验过字迹,低头对他道了一礼:“阿弥陀佛,公子要等的人就在禅房之中。请公子进去吧。”
  洛北推门而入,一个身着斜襟圆领长袍的男人正在房中打坐。他面容方正,黑色的眼睛中带着审视的锐利,下颌的胡须已染了银丝,其实人还不到四十岁。这是多年的流放生活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入内,他睁开眼睛,躬身道礼:“属下裴伷先,见过公子。”
  洛北双手把他扶了起来:“伷先不必多礼,你一向可好?突厥情况如何?”
  裴伷先道:“幸亏公子安排得当,默啜没有发现我们的踪迹。若是公子需要的话......”
  “无妨。如今突厥边境尚且和平,你我按兵不动就好。”洛北往窗外望了一眼,禅院中空空荡荡,无人停留,“洛阳呢?”
  第24章
  裴伷先弯了唇角,神情中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得意,这是一个掌握一切的人应有的得意:“如今洛阳城最大的新闻,便是宋璟相公遇刺的事情。”
  宋璟正直而有大节,性格刚强,为官爱民如子,执法刚正不阿,在朝野内外都很有声望。他被刺杀之事已让天下震动,要知道,公开行刺宰相,不仅是与宰相本人作对,更是公开与朝廷作对,与谋反无异。
  “此事我在一进洛州地界时便已经听闻。”洛北道,“说是有杀手伏在他儿子的婚宴上,意图刺杀,好在他当日有事提前离场,没有受伤。倒是前来赴宴的客人们被吓了一跳。”
  “不错。此事一出,天下震动,女皇勃然大怒,下了严旨一定要缉拿凶手,可那凶手却如水入大海一般,不见踪迹。”裴伷先故作神秘。
  洛北点了点头:“伷先已经知道了杀手身份?”
  裴伷先点了点头:“是女皇男宠张氏兄弟豢养的一个杀手,之前曾是禁军军官,后来为人招募,成了杀手——张氏兄弟以重金收买他,让他代为杀人。我的人也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可整个洛阳城,都不见此人的踪影。”
  洛北道:“我这些年虽在边塞,也听过不少二张兄弟的事情。听说因他们诬告邵王李重润、永泰郡主李仙蕙、魏王武延基谋反,竟让李重润和武延基皆被杖杀。李仙蕙难产血崩而亡。因为两个男宠,杀掉自己的三个孙辈,此事实在骇人听闻。”
  裴伷先点了点头:“邵王李重润是太子李显的嫡子,曾被高宗李治立为太孙。魏王武延基是武承嗣的长子,武承嗣也是女皇曾经考虑过的太子人选。此事一出,李武两家已有合流之势。”
  洛北神色一动:“李武两家的这些人现在只是怨恨二张兄弟,满脑子想的不过是扳倒二张兄弟,巩固自己的权势。我们不妨在这件事上添一把火。”
  他虽然有些语焉不详,但裴伷先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如今朝廷局势复杂,宰相张柬之等人是一派,他们大部分都是已故的梁国公狄仁杰提拔起来的人。武三思、宗楚客等人是一派。还有二张兄弟也纠集了一批朝臣......”
  “我在前来洛阳之前,曾经去拜会姚崇。”洛北轻声道,“他倒是正缺个帮忙的人,替我写了一封信给张柬之。我得空便去他郊外的私宅拜见他。”
  他顿了一顿,转过身去时,正碰上裴伷先期待的目光,轻轻一笑:“伷先,明年春日到来之前,你我的家仇,一定能报!”
  “我素来敬佩公子深谋远虑,在公子面前,从未担心过家仇。”裴伷先与他相处多年,知道他做事未雨绸缪的习惯,闻言只是一笑:“我唯一担心的是,公子像当年在突厥一样,不声不响地孤身犯险。”
  裴伷先是在说他当年把自己投身沙暴的事情,这话出自一片真心,说得洛北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甚至不为自己辩解什么——从突厥到凉州,他手上的牌实在太少太少,所以才会动不动就把自己的脑袋押上棋盘赌:“我答应你就是。”
  “好。”裴伷先深深叹了口气,“对了,公子初到洛阳,可有地方住?我有几个干净的地界,可以让公子安顿下来。”
  洛北点了点头,他到洛阳之后,为了不引人注意,倒是寻了个人来人往的小客栈住下。只是今日之后,怕是不方便再住在那个人多眼杂的地方:“我正有此意。”
  他们出了白马寺,一路向洛阳城中走去。裴伷先替洛北置办的宅邸在立德坊中,此地胡汉杂居,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们打马进了立德坊,远远地便望见一座四层楼高的祆寺。所谓祆教,就是西域所流传的拜火教。最早起源于波斯,在南北朝时期便随着行商的粟特人一起进入中原。后来萨珊波斯灭亡,波斯王族也有不少人遁入中原,祆教便越发兴盛起来。立德坊胡汉杂居,此地祆寺兴盛,寺庙也修得蔚为壮观。
  屋顶是十字歇山顶,檐下四向凸出山花,瓦件脊饰全为琉璃所制,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尤为瑰丽。
  “我听过这座祆寺。”洛北饶有兴致地指了指高耸的屋顶,“此地的大萨保就是那位曾经以出使西域,被封为金山郡公的阿罗憾吧?他是末代萨珊波斯的王子,自波斯灭亡之后逃入中原。高宗曾派遣他出使西域,后来武周登位,他又领着一众在洛阳的番邦酋长为女皇修建天枢,可谓是劳苦功高。”
  “是。阿罗憾如今已有九十岁高龄,还是精神矍铄,我与他相熟,公子可要拜会他一番?”裴伷先道。
  洛北思索片刻,正要说话,不知何处却冲出一个锦袍公子,抓住他的肩膀要往他身后躲。这锦袍公子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手持棍棒,喊打喊杀的粟特胡商。
  洛北稳住身形,拦在这些粟特胡商之前,以粟特语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是大周境内,谁允许你们这样喊打喊杀的?”
  那伙粟特人见他的粟特语十分流利,当下没再动棍棒,只喝道:“哪里来的小东西,少管闲事!你身后那个家伙偷盗了我们的宝物,我们要把他抓出来。”
  洛北转头去看这锦袍公子——正是早上与他打过照面的王翰,当即哑然失笑,居中调解道:“这恐怕是有什么误会,这位公子是太原王氏的公子王翰,家里富甲一方,不至于到了偷盗的地步。他手中的这柄扇子便是价值万金的古物。”
  领头的粟特人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不能吧,从早上到中午,就只有这么一个生面孔,除了他拿了我们的宝物,还有谁?”
  洛北无奈地转过头去,以汉话翻译道:“王公子,这群粟特人怀疑你偷了他们的宝物,你可有什么用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王翰听他们叽里咕噜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一个字,听到洛北这样询问,更加不耐烦了:“哼,要拿钱买个清净,我这里有的是钱。何必和这群胡人理论,掉了我的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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