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解琬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明白洛北说的道理,只是眼下这个时间,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凉州都督郭元振,已经是他为这一二百人寻的最后生机了:“撑不撑得住是我的事情。就算到了最坏的地步,我身为朝廷任命的西域安抚使,还可以和这些突厥人谈判。”
  “以我对突厥人的了解,这些人恐怕不会和解御史谈判。”洛北抬头看向解琬,好像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我有一个冒险的法子,可以保住山上与山下城镇中的百姓。但要解御史信我。”
  洛北一直低垂眉眼,言辞温顺,显得颇为谦卑。但此刻他正视解琬,显露出几分凌厉。解琬几乎为他流露出的风度所慑:“你说。”
  “解御史知道,突厥内部争斗不休,便是阿史那家族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此地偏僻,默啜不会派他的亲军前来,我们只消与附近归顺的突厥部落一道演一出戏,叫那来犯的先锋认为此城已被人捷足先登,便可劝走敌军。”
  解琬有西域安抚使的头衔,调动附近归顺的突厥部落并不太难。但这出空城计实在太过冒险,他久久不能决断。
  洛北见他犹豫,又温言劝道:“解御史,默啜倾巢而出,为的是粮草和人口。此地既不是战略要地,也没有油水可捞。只要冒个名目,他们是愿意放弃的。”
  解琬长长地叹息一声:“我担心的不止这个,你刚刚也听到了,这次领兵的是一位可汗子侄。恐怕也得是一位同等级的突厥贵胄才能逼他退兵。而统领附近归顺部族的突厥贵族大多在长安为官。我怕我们找不出一个有胆识有气魄有风度的突厥人去陪我们唱这出空城计。”
  洛北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担忧这个似的,闻言轻轻一笑:“解御史放心。这个计策是我提出来的,这出戏,自然由我亲自去唱。”
  “你?你能行吗?”解琬大惊失色,他从未想过洛北会说突厥话——一个临时来边关采办药材的小郎中能去哪里学突厥语呢?
  洛北已经猜到他会有此一问,丝毫不乱:“我随家师在京中时,也曾经见过如今坐镇碎叶城的西突厥继往绝可汗,与一干在京的突厥贵族有过来往,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解琬的第一个反应是怀疑。他才不相信洛北这番鬼话——要是常和这些在京的突厥贵胄来往就能学会突厥话,甚至可以在突厥人面前蒙混过关,那鸿胪寺就不用请译语人了!
  但眼下只有这一个可用的办法,若是不冒这个风险,他就只有看着满镇甸的人去死。
  解琬思索片刻,还是下了决断:“行,但这兵行险招的法子只能用于拖延时间。我依旧会派人找郭元振求援。洛郎中,我能信任你吗?”
  洛北没有说话,只是向解琬深深颔首。
  一个时辰之后,解琬手持旌节,带着洛北出现在附近归顺的突厥部族的帐篷之中。
  “我是大周监察御史兼西域安抚使解琬。此来贵部,是为了突厥大军来犯一事。”
  解琬的突厥语并不纯熟,他开口说了几句。那首领已经苦笑一声,大步走到一处矮柜边,拿出一沓信件,递到解琬跟前,用不太纯熟的汉话说:“解御史,您看吧。”
  解琬不明所以,一眼扫过去,只看到上面满篇突厥文字:“这是什么?”
  “这几年来,默啜不知得了谁的建议,时常写信给周围归附大周的各族首领。”突厥首领继续以生疏的汉话说,“言辞恳切,很让人心动。但我不想回去。”
  解琬一时怔住,不知他这时提起这句话什么意思。
  “默啜要我和我的部族和他一起去打仗。”突厥首领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是多年征战,我的部族多剩下些老弱,实在打不了仗了。”
  解琬一愣,正要解释什么。突然身边一道冷冷声音响起,说的却是突厥话:
  “契苾承,我不要你和你的部族同阿史那的子弟打仗。”
  在场突厥人本没有人注意洛北这个衣着朴素的汉人少年,此刻听他开口,声音如玉泠泠,突厥话顺畅,不带一点汉人口音,更是直接叫出了首领名字,都有些惊讶。
  那契苾承先是一怔,再起身时,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他改用突厥话追问:“你是什么人?”
  洛北不动如山,朗声与他对答:“我是同你一道出城去演这出戏的人。”
  契苾承一时不解其意,洛北便用突厥话又解释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他语意纯熟,一番话毕,也不逼契苾承表态,只坐在一边,拿起了那叠信慢慢地翻。
  不得不说,以另外一种身份读自己几年前写的信,真是怎么读怎么别扭。
  契苾承凝神沉思,下面已有个坐不住的汉子,高声用突厥语喊:“首领,我愿意陪他一道!”
  他把外袍一撩,跪在地上:“他这法子虽然冒险,但是目前最可行的法子。只要把咱们族里的老弱保全,我这条命丢在外面不算什么。”
  他这样一跪,带得周围也有几个人跪下来:“首领,我也一起!”
  “首领,我也愿意!”
  洛北闻言,把那叠信件轻轻一放,只把目光看向契苾承的眼睛。那意思很简单:五千人的军队踏来,一旦城破,他这支部族也逃不过。到那个时候,怀柔还是杀鸡儆猴,全在默啜可汗一念之间。
  契苾承知道他没路可选,只得咬了咬牙:“那我要把部族其他人撤入山中。”
  “这个自然。”解琬赶忙答应下来,“我的卫队会在要道设下伏击,全力防守。”
  契苾承哈哈一笑:“那我便率领部族男儿同你一道!我们何时出发?”
  洛北没有立刻答他,只垂眸一笑,烛火打在他英俊面容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他转用突厥语道:“不急,首领。我还想问问你部族中有没有一样东西。”
  “什么?”
  “突厥军旗。”
  契苾承的部族已归附中原数十年,众人在家中一阵翻找,也不过找出来几面军旗,有做了布帘,有做了铺盖,几面残破不已的旗帜中,只有一面完整崭新。
  洛北看了一眼,问道:“这是谁家的东西?”
  契苾承意识到一点不对,忙吩咐道:“你去把思义叫来。”
  当下便有人叫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突厥汉子,阔肩膀,一张长脸上睡眼惺忪,想是刚刚睡醒,见大帐里人聚得齐,问道:“怎么了?”
  “契苾思义,你私通默啜,可认罪吗?”
  第5章
  那思义被押到堂前,只见一个眉目英俊的汉人少年站在堂上,开口便是一声惊雷,心下暗惊,却已经脖子一梗,反问了回去:“你是什么人?”
  洛北略顿了顿,似乎在思索怎么样回答。契苾承已经先问洛北:“你为什么这么说?”
  洛北以突厥语向他解释:“首领,你的部族已经归附中原近三十年,如果和突厥没有来往,他哪里来的这面崭新的军旗?”
  堂上堂下众人仔细一想,竟半点反驳不得。但凭借军旗便要定人通敌之罪,还是怎么想怎么儿戏。
  洛北似乎能看得出众人的疑虑,只伸手把那信件递还给契苾承:“首领当真觉得,默啜想叫贵部归附,就靠这几封信而已?”
  解琬已经按捺不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默啜是在下一盘棋,”洛北解释道,“他第一年只送信件,若是部族心向突厥,自然归附。未归附的,第二年他会派遣使者,送上大礼。别忘了,古来财帛动人心。”
  下首有个汉子道:“可我们首领把那些东西都退了回去!”
  洛北摇了摇头:“默啜的使节远道而来,是不会把那些礼物带回去的。他们会在部族中寻找动心之人,暗中联络,等到时机成熟,便帮助他们夺下部族权力。”
  “你!你血口喷人,我从未与使者联络,更没想过要谋害首领!”
  洛北冷笑一声,似在讥诮:“契苾思义,我从未说过你要谋害首领。”
  这下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那契苾思义自己都面色灰败,跌坐在地,但口中还念念有词:“不,不能这么定我的罪,你们没有证据,没有证据.......”
  契苾承已经有了决断:“来啊,把他绑起来,找两个人,搜他的帐篷!”
  当下便有几个大汉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带着信件、刀兵、军旗等物折返,那契苾承看了几封信,其中已有默啜允诺契苾思义谋杀事成,率部西归的种种条件。他勃然变色,将那信件一道丢在地上:“你真要杀我!”即令众人推出去杀了。
  那契苾思义磕头如捣蒜,还是被人拖了出去。帐外一声惨叫,又有人来回报,把契苾思义的头颅装在袋中,呈在契苾承面前。
  解琬不免又看了一眼洛北,洛北正望着窗外,一张冠玉一样的面容上毫无表情,月色打在他脸上,冷得像冰。
  解琬微微皱眉,他没想到这位少年郎中有这样杀伐决断的一面,但再多的怀疑此时也没有用了,戏必须唱下去,他依照计划带领几人将部族老弱送入山中。洛北则留在山下,带人多做了几番布置,又将那面崭新的突厥军旗挂在高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