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日我们一路向边关赶路,为风雪所迫,避到这座小镇里。路上老爷睡了一觉,醒来有些发热,但边关行路,此事常见,我们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结果没想到,今天就病的这样重,几乎起不来身了。”
  洛北点了点头:“可否请教后来你家老爷都吃了些什么?”
  “这里的羊肉不错,就吃了些羊肉。结果一觉睡醒,喘得越发厉害,几乎不能平躺,连话也说不出了。”
  洛北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一伸手,身边已有仆从递上笔墨。
  洛北低声道谢,又在纸上落笔写下方子:麻黄不去根、杏仁不去皮尖、甘草生用,加橘红、半夏、前胡。
  他将方子拿起来,轻轻一吹,吹干余墨:“请照方抓药,每服五钱,水一盏半,姜钱五片,煎成一盏,滤去渣子之后给你家老爷服用。”
  管家拿了方子,出去找了个侍从采办煎药,自己又立刻转回屋内,站着同洛北对峙,显然是一副没打算让洛北好过的架势。
  洛北懒得同他置气,干脆找了个干净地方席地而坐,闭目养神起来。
  那管家看他悠闲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见小侍从来了,指桑骂槐道:“煎个药怎么煎了这样久?该不会去哪里躲懒了吧?”
  小侍从被他骂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看着一碗滚烫的药就要烫红了手。洛北站起身从侍从手上接过药碗,又温声对小侍从道:“帮我找个痰盂来可好?”
  小侍从看看他,又看看管家,一时没敢挪动。
  洛北拍了拍他的肩:“无妨,去吧,有事我担待着。”
  小侍从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管家有心发作,不阴不阳地拿话挤兑他:“小郎中自信你的药这样灵验?一副就能起效?”
  洛北没回答他,一勺一勺地喂解琬喝了药,又替他盖上被子。半刻之后,解琬猛然咳嗽起来。
  洛北忙扶他坐起身,轻轻拍他的后背,让他往痰盂中吐了斗许的痰。
  解琬呼吸渐渐平顺起来,不再粗喘。洛北才给他端了半碗水漱口,又对侍从道:“把药温在炉子上,睡前再喝半碗。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可以正常说话了。”
  管家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洛北,又看了看解琬:“你这是医术?还是妖法?”
  “当然是医术。”洛北不耐烦和他解释医理,“你若不信,明天早上可以见分晓。”
  管家“哼”了一声:“我就不信这野地里出来的郎中,道行比太医院的还要高。小子,我家老爷痊愈之前,你可不许胡乱走动,就在这院里给我待着。”
  “若是你家老爷一睡不醒,可以拿我的脑袋去抵命。”洛北斩钉截铁地道,“只是我今日累得够呛,现在要回房休息了,告辞!”
  他一甩袖子,迈步进了厢房,看见自己的标记还在包袱皮上,知道没人翻动过,心里暗自缓了口气,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洛北转过头去,却发现自己那小金雕被关在一只木笼子里,见他来了,越发叽叽喳喳地抗议起来。
  “怎么把它当成小雀儿一类的东西了。”洛北哑然失笑,他知道这小东西关的憋闷,便放它出来,在手心放了些干粮,任它去啄:“怎么碰上这位从京中来的解御史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金雕全不在意他说什么,吃饱了粮食,便要满屋子乱飞,洛北只得给窗户开了条缝,让它出去透透气:
  “飞高些,莫要被人捉住了。”
  第二日天微亮,洛北就被一阵嘈杂声吵起了起来。屋外头站了一堆人,说笑的、喝彩的、议论的连成一片,像是炸开了一锅粥。
  洛北走出房门,看到初寒的春夜里,管家光着膀子,背着荆条跪在他门口,四周都是围观的侍从、下仆,人人脸上都是欣喜神色——看起来这管家的人缘素来不佳。
  洛北看到管家唇边的胡须已经起了霜,便知道他跪了不短的时间。他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闹出人命,便伸手把管家扶了起来:“何须如此?”
  管家打着哆嗦,几度张口,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洛北只得扶着他进了屋子,解开他身上的荆条,又把被褥盖在他身上:“若有热水,给一碗来。”
  当下便有人递了杯热水来,洛北看也不看,一把接过,缓缓喂管家喝了,又把半杯温水给他握在手里:“你可感觉好些了?”
  管家颤颤巍巍地抬头,却看向洛北的身后。
  洛北回头一看,身后那个刚刚给他递水的人,也正是他昨日医治的病人——解琬:“见过解御史。”
  解琬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大手一抓,立刻把他扶了起来:“小郎中,你妙手回春,救我性命,我还没有谢你呢。不需如此大礼。”
  洛北忙道:“不敢。”还是躬身道了一个礼才作罢。
  解琬喜他知进退,有分寸,脸上却不表露出来:“我约束下人无方,昨日竟让这蠢货那样羞辱小郎中。今日特让他来郎中面前负荆请罪。小郎中为何要救他?”
  洛北笑了:“我不过是以直报怨罢了,他确实开罪于我,但绝对罪不至死。”
  “果然是医者仁心呐。”解琬拊掌叹道。他转向洛北,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的眼睛:“洛郎中有这本事,又说得一口好金陵洛下音,合该到长安太医院去,为何到这边塞苦寒之地来?”
  解琬虽然面上一派和气,笑容却不达眼底,这分明就是在盘问他。洛北不慌不忙,把心里早已打好的一篇腹稿拿了出来:
  “晚辈本是并州人,一直与家师游历天下,行医施药。这什么……金陵洛下音,还是我和家师学的。如今我是奉师命来这边塞寻几品珍贵药材。”
  “药材可寻得了?”解琬问。
  “不曾,本要托人去昭武九姓之地寻找,却听粟特商人说那边在和大食打仗,晚辈便回来了。”
  洛北特意在话语中抛出一条有用的消息给到解琬,转移他对自己身份的注意,解琬果然眼前一亮,开始询问西域的战事:“大食侵扰昭武九姓?”
  第4章
  “不错。大食人在呼罗珊地区站稳了脚跟,立马便觊觎起富饶的河中之地。如今那些奔走在丝路上的粟特胡商们,正在向我们、突骑施和突厥求援。不过我的消息也是听说的,未必很全。”
  解琬听他说话条理清晰,有心留他多问问边塞情况,开口正要询问,外头闯进来一个着急忙慌的随从:“不好了!不好了!突厥人打来了?!”
  “什么?”管家出言斥责,“话回得清楚些,此地如此隐秘,突厥人怎会知道?!”
  那随从好容易喘匀了气,把来龙去脉详细地解释了一遍,原来今冬苦寒,突厥人大举南下劫掠粮草和人口。有一支偏师就向着瓜州而来。突厥兵锋如火,山下的那些百姓匆匆往山上逃命,吵吵嚷嚷的,都说是“突厥人来了。”
  这些年突厥入寇频频,武周朝廷一贯御而不击,百姓就自己摸出了逃命的门道。解琬身为常来塞外的御史,自然知晓内情,他轻轻叹息一声:“既然这样,就等突厥兵如风一过,我们再同百姓一起下山吧,你何以如此惊慌?”
  “这支偏师与之前那些劫掠的突厥部队不同,我细心观察,发现他们派了不少人追踪而来,似是想将山上的这些人一网打尽。”那随从越说神色越焦灼,“老爷,咱们快逃吧,再不逃,恐怕会被困死在这里。”
  解琬深深叹了口气:“看来今年这个冬天,草原上的日子不好过。这分明是急需补充人口才会用的法子。恐怕此刻我边关已经全线告急……”
  “不知道领兵的是哪位突厥贵胄?”洛北忽而问。
  “不知道,只知道是位可汗子侄,兵马众多,少说有五千人。”随从低着头回话,也没有看清是谁发问,开口就答。
  解琬极奇怪地瞪了洛北一眼,似是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洛郎中,突厥国内的重要官职多为阿史那王族子弟出任,极少有例外。再说,就这座小镇,只不过一二百人吧,便是五十骑兵,都能将这里扫荡干净。你问这句话有什么意义?”
  洛北避而不答:“我只是在想,可否试试看化整为零,将百姓从此地撤出。”
  解琬神色更加怪异,他挥了挥手,示意周围人都退出去。管家走之前极谨慎地看了他们一眼,才将门扉合上。
  解琬看向洛北:“洛郎中,你不想逃命吗?”
  “想。”洛北斩钉截铁地回答,“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一个人在这茫茫雪地里,又有突厥大军,不论去哪里都不算安全。”
  “我有个地方可以让你去。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解琬说,“凉州都督郭元振是我的好友,我会修书一封,是求援,也是推荐。你把我的这封信带给他,他自会收留你。”
  “解御史。”洛北摇了摇头,没有答应他,“此地离凉州仍然有三日路程。这三日,解御史自信一定撑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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