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朱序挽了下脸颊边烦人的碎发,挪走几桶花材,到操作台上修剪烂根。
  酒店内侧的大门没有装铃铛,她正专注手上的事,以至对那边的动静毫无察觉。
  贺砚舟在门口驻足,一时没出声。
  自除夕那次后,又是许久未见。
  他今天早晨的航班,落地后处理了些手头的事,便想着来她这里看一看。
  贺砚舟将这小小花店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回朱序身上,她穿了条亚麻质地的杏色连衣裙,束着低马尾,脸上一点化妆品修饰的痕迹都没有,是极舒适的打扮。
  此时夕阳浓郁。
  一点点暖橘色调蒙在她脸侧和鼻尖,她被鲜花簇拥,满屋子都生机勃勃,她看上去也有种血气充盈的美。
  有风顺门口吹进来,鲜花摇曳摆动。
  她转脸迎向那边,抬手挽走额前的一缕碎发。
  贺砚舟目光微动,脑中涌现“花枝乱颤”、“摇曳生姿”等陌生词汇。
  竟一时不知,这八个字用在花上合适,还是形容人更贴切。
  他提步过去,到半途,朱序已有所察觉,抬头看过来,明显一愣。
  “把这花店搬走了,你都不知道。”贺砚舟调侃一句。
  朱序说:“你走路太轻了。”
  贺砚舟没接话。
  朱序看着他走到跟前,目光不得不抬高寸许:“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
  朱序点了点头,碎发掉下来,她抬手挽到耳后。
  贺砚舟双手插在西裤兜里:“生意怎么样?”
  “目前说得过去。”
  “这屋子弄得不错。”
  朱序说:“还要谢谢你,郑治帮了我很多忙。”
  贺砚舟不由看她一眼,答了句:“不谢。”他下巴指指对面:“听了吗?”
  朱序顺着他目光瞧向对面边柜,那台留声机装好后,就没挪过位置。
  她说:“还没。”
  贺砚舟走向那边,从下方抽屉中取出唱片,放置唱盘上,又在一个小盒子里拿出新唱针,稍弓着身换好:“觉得这东西和你这儿装修挺搭的,就弄过来了。”
  他直身,转动箱体右侧的曲柄,手动上弦。
  朱序后知后觉:“你怎么知道这儿装成什么样的?”
  贺砚舟手上没停,一圈一圈,古老机器发出弦被绷紧的“哒哒”响声,竟有些悦耳。
  他说:“年前有次从这门前过,天太晚了你没在,我隔着玻璃门看了眼。”
  朱序不禁回忆,那段日子刚好与他断联,原以为自那一夜后,彼此将毫无瓜葛的。
  她轻轻抿了下嘴,朝他看去,见他抬起唱针,轻轻搁置在唱片上。
  在一阵沙沙噪声中,音乐缓缓响起。
  留声机的模拟信号更加接近现场,来自百年前的声音,好似身临其境。
  贺砚舟向后靠着边柜,抬眸解释说:“二战期间的一首爵士乐。”
  朱序点了点头。
  曲子的节奏是欢快的,与杂音交叠,仿佛一场黑白默剧热热闹闹。
  许久没交谈,似乎都沉浸其中。
  海浪声隐隐传来,空气中有极淡的咸涩味。
  贺砚舟盘着手臂,某一时刻,视线从窗外收回,朝朱序看去。她亦有所察觉,下意识看向他。
  都没说话,直视彼此的眼神也没有遮掩。
  仿佛此刻氛围有催眠的功效,朱序短暂卸下了防备,心中简单到没有任何算计和想法,最后被盯得久了,她没忍住,忽地抿唇笑了下。
  贺砚舟也不由默默一笑,松下肩膀。
  朱序拨了拨头发,视线向下,落在他的白衬衫上。
  不知不觉,夕阳已降至海平面,浓稠的橘色全部渗透进房里来,而最强烈的一束,正披在他肩头。
  一线夕阳、一首爵士乐,泛旧的墙壁、古老的留声机以及被上帝精雕细琢的男人。眼前画面仿佛是张老照片。
  来不及看回他的脸,他已松开手臂,提步朝她走来。
  朱序心下便有些颤悠。
  贺砚舟在她身前站定,中间隔着操作台。
  他拿起桌上的一只笔帽,抬手,别住她挽过无数次的那缕碎发。
  朱序蓦然抬头。
  “别动。”贺砚舟低声提醒。
  她便定在那里,仍惊讶他竟然也记得,想问
  些什么,又无从开口。
  “怎么了?”贺砚舟放下手,见她欲言又止,笑问:“你以前是这么用的吧?”
  朱序摸了下发鬓,手指向上,又碰了碰那笔帽,没等回答,忽见他袖口露出一截手表,钨钢表带,墨蓝表盘,很简洁百搭的款式,是她前些天送给郑治的答谢礼物,谁想他竟诚实到事无巨细向他汇报并上交。
  更意想不到的是,贺砚舟居然戴在自己手腕上。这种档次的手表,似乎并不符合他身份。
  朱序心脏咚咚快跳了两下。
  贺砚舟注意到她的目光,故意拨出表盘:“花多少钱?”
  朱序看他一眼,实话实说:“五千多。”
  “够请几个工人了,你这买卖赔了。”
  留声机中播放的曲子霎时停止。
  屋中变得安静,沉默片刻,朱序说:“其实你不必那么麻烦,再接受你的帮助我会过意不去。”
  贺砚舟几分嘲讽:“那要怎么样?见面直接上床?”
  朱序脸颊一涨,他私下里讲话好不正经。
  怪他太露骨,她抬起眼有些气愤地瞪着他。
  她这表情倒把贺砚舟逗乐了:“看什么看?我说错了?”顿了顿,他慢条斯理地:“你怕麻烦,想你我之间关系简单纯粹一点,你是你,我是我,可以亲热,但别牵扯不清?”
  他全说在了点子上,朱序是这样想的。她很渴望单纯的快乐,过去那些年,她已经将情感的部分消耗得差不多了,既惧怕又没有精力去做太多。
  朱序点点头:“行吗?”
  “不行。”
  朱序抬眼,迎向他的目光。
  贺砚舟不咸不淡:“我是机器?想要就有?”
  他仍站在操作台的另一边,拿起台面上的一支郁金香,在两指间捻来捻去,那花柄本就有些弯曲,现在更加支撑不住花头。
  朱序从他手中解救那枝花,用剪子“咔哒”一声剪掉烂根,投入一旁的养花桶中:“男人不都喜欢直接?”
  “谁说的?”
  朱序不讲话。
  贺砚舟手插回西裤兜里:“吃吃饭,聊聊天,方便提前进入状态。”他淡笑:“你也希望有个好的体验感不是?”
  朱序心尖儿颤动,像有无数个小人儿在那上面跳舞,她忽然觉得热,即使身上只罩了件极薄的衣料。
  他三言两语,就能撩拨人心。
  身体的真实反应,似乎在验证他这番言论的合理性。
  贺砚舟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声音忽然放轻了些:“对我来说举手之劳的事情,你不需要挂在心上。”清楚她想听什么,他不得不违心道:“放轻松点朱序,这只是一段关系,说明不了什么,我是我,你仍然是你。”
  桌子上一堆的残叶和烂根。
  被修剪过的一桶郁金香,仿佛重新焕发生机,越发娇艳。
  朱序抱起透明的花桶,绕过他,放到门口的架子上。
  夜幕降临,天边那抹橙色正在慢慢消退。
  她抬手揿亮门口的照明灯和几盏地灯,顺手关了门,回头看他:“谢谢你的留声机,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朱序暗暗咬了下唇:“晚上有时间吗?请你吃个饭。”
  贺砚舟觉得她像个很听老师话的乖孩子,嘴角不禁漾出一个笑,说:“还有些事要处理,晚点电话联系。”
  花店平时九点钟打烊。
  这天,贺砚舟八点多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间方便出发。
  朱序便提前关了门,到向海那边的公路旁等他。
  晚间气温还是有些低的,她穿了件粗线长开衫,两襟拢在胸前,双手是微微凉的状态。
  他的车开到跟前,朱序坐进了副驾驶。
  “想吃点什么?”贺砚舟先问。
  “你来选吧,这次真的由我请客。”
  “好。”贺砚舟笑笑,双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最上方。
  每到这个季节,北岛较有名的餐厅、大排档全部人满为患,即便是晚上。
  顾忌着她,没选那些高消费的场所,顺街边随便溜溜,最后在个不明显的位置发现一家中餐厅。
  里面人不算多,环境不错。
  在靠角落的位置就坐,服务员顺手递来了菜单。
  贺砚舟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人便把菜单先挪给朱序。
  朱序早已饿过了头,瞧着上面印的那些图片,忽然食欲大开。她点了一荤一素,想要将菜单转向贺砚舟那边。
  他手指一按,倒着翻了两页,快速添两道菜及一份蔬菜汤。
  “你视力真好,那么小的字都看得见,而且还是反着看。”朱序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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