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镜头从江初身后开始。
  因是第一次接待外来的客人,李小顷很紧张,尽管换了干净衣服,仍不自信,不停整理身上的衣裤,总觉得衣服上会有褶皱。
  江初的表演很细致,每场戏之前都做了详细分析,照着角色的行为逻辑表演,很难挑得出错。
  刘哲透过监视器看,表情十分满意,不过这称心的喜悦持续时间很短,在寻晋入镜后大打折扣。
  支教团的车从远处驶近,停在站牌边。
  风沙喧嚣时,车门缓缓开了,秦顾宜提着手提箱,身上的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眉眼英气而俊美,气宇不凡。
  两道视线相汇,对视一瞬,李小顷先慌乱地移开视线,秦顾宜下了车,而后移开。
  “卡——!”刘哲的声音从镜头外响起,“寻晋,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忘光了?”
  “对不起!”寻晋立刻道歉,为刚才见到江初的那一刹走神。
  江初收了戏中神色,一语不发,重新站回站牌旁边,静静等着重来。
  简单的一场戏,说不定要拍到下午去。
  江初控制不住飞跳的思绪,忍不住去想别的事情,发着愣等,直到一声“准备,开始!”才回神,机械地控制表情,回到初始。
  接下来十几次,一遍遍重来,寻晋的表现逐渐好转,江初终于顺利接过两个女同学的行李箱。
  “我们这里人少,地方也小。”
  “我准备了镇里的地图,过会儿发给你们。”
  “你们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近,几步就能到,有任何需要的东西,都可以和我说。”李小顷站在离秦顾宜身旁,介绍是朝着众人说,视线却时不时往旁边人轻瞟。
  “我叫秦顾宜,你呢?”半途中,秦顾宜开了口,声音清亮,如同山间清泉,轻易入耳。
  李小顷被这声音恍了神,下意识停下脚步,落后于几人。
  旁人顾着与同伴聊天,只有秦顾宜注意到李小顷的异样,立刻回头问:“怎么了?”
  李小顷急急摇头,加快脚步,重回到秦顾宜身旁,像是怕对方记不住,连续说两次强调,“李小顷,我叫李小顷。”
  “卡!重来一遍!”
  第一场戏勉强走完一遍,还不知要重来多少次,才能让刘哲满意。
  两场戏,从早晨开始折腾,一直拍到下午,一遍遍重来,不止江初一个人疲乏,其他人也受不了。
  好在第二场戏时,寻晋仿佛开了窍,终于抓住那种看似爱慕,却又藏着秘密的眼神,这场戏才在夕阳明显垂下来前结束。
  下戏之后,庄馨又买了晚饭,差人摆放在客栈里,给整个剧组赔罪道歉。
  江初乏到没有胃口,没吃几口菜,想出客栈,去溪边抽烟,却被刘哲拉到角落里去。
  “你和寻晋的对戏时,状态不对,能过关,但不是你该有的水平,”刘哲问,“是不是累着了?需不需要休息?”
  江初抿紧唇,没立刻答话,因为他清楚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演得活一个人时的李小顷,因为这角色不复杂,一些小细节就能让这角色鲜活起来。
  可他演不活遇上秦顾宜时的李小顷,因为那些心动的情绪、坠入爱河的细节,早在他的南暮车祸死去那刻,从他身体里生生抽离。
  他的情绪是木的,呆滞的,调动不起来,身体里的疲乏驱不散。所以他只能通过模仿和提前准备去弥补,表现能过关,却演不活李小顷。
  一个演员,如果连情绪都无法调动,职业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能吧,我不知道,”江初勉强笑笑,回说,“也许我以后,只能接不重要的客串角色。”
  “瞎说!”刘哲瞪他一眼,“你只是太久没有进组,还不适应而已。”
  江初笑着点头,没敢告诉刘哲,他此前已经进过几个组,早就发现自己无法调动情绪。
  “累着了就好好休息,调整好状态,”刘哲嘱咐道,“不要大半夜不睡觉,还在那看剧本。”
  “我知道。”
  日暮西沉,江初走到溪边,这次没有停在客栈前,点了根烟,顺着溪流顺流的方向往前走。
  镇里有不少留守儿童,此时用过晚饭,赤脚跑到溪里游玩,等天黑了才回家。
  “那是不是你昨天在电视上看到的哥哥!”不知谁用方言喊了一声,三个小孩从浅溪中靠岸,凑到江初身旁。
  江初侧头,望着靠近的几个小孩儿,随即将烟摁灭。
  镇里来了一群陌生人,带着各样的设备,还有电视里才会出现的明星,不止老村民好奇,小孩儿更是好奇。
  “你是林意轩哥哥吗?”有个小孩问。
  林意轩。
  江初早忘了,他曾经在哪个电影里饰演过这个角色。
  江初第一次听这个称呼,不由得一愣,“是。”
  “你真的会飞?昨天我看见你在电视里水上飘,可帅了。”
  “我不会水上飘,电视里都是假的。”
  江初说得直白。
  小孩一怔,皱着脸反驳,“你说谎,你明明就会水上飘!”
  “我真的不会。”说完,为了证明,江初往溪里一跳,结结实实落到水底。
  水花由此被溅起,不仅泼得小孩脸上是水,江初的裤子也湿了。
  “你骗人!”童心被打击泯灭,小孩差点哭出来,苦着脸上岸,一下跑走。
  剩下两个小孩面面相觑,胆子较小,怕和陌生大人待着,朝江初问了声好,也匆匆上岸离开。
  这一段清隅溪流很浅,水面还不及江初的膝盖。
  小孩的背影仓惶,江初叹口气,重新上岸,脱掉浸湿的鞋,坐到岸边的石板路上。
  望着夕阳,江初重新点燃一支烟,对着溪流无声吐息。
  其实江初无意泯灭小孩的童心,只是下意识排斥曾经光鲜的过去而已,毕竟他现在这样暗淡,连刘哲都能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这电影,他是要继续演下去?
  还是及时止损?
  江初想不出答案。
  “初初,脚湿着会着凉。”思忖之间,熟悉的声音汇入耳畔。
  这回的语气不同于上次,沉着稳重,却又温柔至极,两种情绪完美混合,同他回忆里的语气一模一样。
  江初指尖一顿,没敢回头看,唇角微微勾起,笑意里全是自嘲。
  心乱了。
  很轻易。
  他平常无法调动的情绪,在这时倒是灵活,尽管他清楚知道这是池南暮的伪装,因为真的太像了。
  同他的南暮,实在太像了。
  第40章
  身后的人影渐近,站到江初身旁,一呼一吸,都和回忆中一样。
  半截落日垂在山顶,轮廓的光晕发红,有些刺眼。
  江初望着远山,没有回身后人的话,无声吐息烟雾,妄图以尼古丁平息乱心,却收效甚微。
  心乱了,就再难恢复平静。
  池南暮沉默站着,片刻之后,走到江初身旁,没有受到排斥,便试探着坐下。
  “初初......”
  “脚湿着会着凉发烧,我帮你擦干,好不好?”
  一声一声,如同咒语,缓慢蚕食理智。
  江初侧头,杏眼被烟熏得半阖着,唇角一勾,眼尾便跟着翘起,笑得讽刺却勾人。
  真像啊。
  眼前的人,差点同记忆与幻觉里重合。
  江初回头时憋着一口烟,面向池南暮时,倏地一下呼出去,将这面容隐在模糊烟雾中。
  刺鼻的烟味缭绕。
  江初紧盯着池南暮,试图从那锋利眉宇间,抓到一丝厌恶。
  但池南暮连眼都不眨,保持相似的笑容,那双眼里默默含情,是深沉却又浓烈的爱意。
  “行,那你擦,”江初拿开烟,手肘撑在岸边保持平衡,“池南暮,你想擦,我就让你擦。”
  江初嗤笑着抬高腿,就这么将湿漉漉的脚掌,直接放在池南暮的膝盖上,任由冰凉的溪水沾裤子,晕出无序的水渍。
  无序,不干净不整洁。
  这样一定会让池南暮不舒服。
  江初很清楚。
  但他就是要让池南暮难受,击溃其伪装,直到池南暮再也装不像为止。
  江初的脚腕很细,脚背上的骨节削利而分明,脚背紧绷,脚跟处被凉溪冰出红痕,红晕一直蔓延到脚心之间,若隐若现,只能从光混进去的缝隙里发觉。
  池南暮目光一沉,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巾,单手攥住江初的脚腕,往上拉起。
  手指触到踝骨,似轻轻捻了一下。
  池南暮摊开手巾,先是擦干脚掌心的水渍,慢条斯理。
  “初初,你的鞋湿了,再穿脚又要着凉,”池南暮低声说,“等会儿可以穿我的鞋回去。”
  池南暮擦得认真小心,角角落落都悉心照料。
  柔软的手帕划过每一寸皮肤,脚心的痒意越来越重,痒得江初整条腿都在麻,连带着心口也跟着痒,方寸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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