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不辛苦。应该的。”
  三人在住院部一楼分开。两位护理师去了护理部,丛静一人朝停车场走去,刚走近自己那台白色现代,打开车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丛静!”夏珊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我们谈一谈。”
  “你脸色很不好。”丛静道,“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谈。”
  “我没事。我很好。”夏珊道,“现在就谈。”
  见她坚持,丛静关上车门:“行吧。”
  医院门诊部一楼的咖啡厅。
  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们上一次这样面对面坐着喝咖啡,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非常感谢从安这次去洛杉矶,帮了小凡一个大忙,说是救了他的命也不为过。”
  “等他回来,当面道谢。”丛静道,“这是你们应该做的。”
  “我知道你是因为老太太那句话不高兴。其实我并不觉得那是从安应该做的事情。可是你也知道,老太太一直以来说话就是那样,你没办法叫八十岁的老人改变呀。”夏珊笑了笑,“对了,我还得感谢你请来的护理师,把老爷子老太太照顾得很好。我一直都知道,好的护工,好的保姆,都不在市面上流通,得有人推荐和担保才能聘请得到。我们现在家里用的那几个,也是磨合了好久才稳定下来,有些缺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知道,有时候和其他太太们聚会聊天,我们都说好的家政助理真的是可遇不可求,宁可被撬老公,也不想被撬保姆……”
  “不要铺垫什么你知道我不知道了。其实你到底想说什么?”丛静看了看腕表,“不如开门见山。”
  毕竟她们并不是那种工作日的下午坐在咖啡馆闲聊彼此生活的关系。
  都说随着年纪的增长,人心会越来越软,夏珊没想到二十年了,丛静说话还是这样毫不客气:“那我就直说了。老爷子和老太太希望两位护理师能回去继续工作。工资酬劳都好说——危峨不在,家里的支出我可以做主。只要你开个价……”
  夏珊想过丛静可能会不耐烦,可能会不屑,就是没想到她居然噗嗤一声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分明是听到了什么很搞笑的事情,所以被逗乐了。
  “如果你是对我有意见,我可以向你道歉。咱们的事别影响老人家——”
  “夏珊。”丛静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我不知道你和从安的爷爷奶奶之间有什么矛盾,但是他们想借我来羞辱你,看不出来吗?”
  她起身欲走:“别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了。没有什么护理服务是不可替代的。忍一忍,过两天他们就会重新习惯你的服务。”
  “忍?你叫我忍?”她凭什么指手画脚?她凭什么云淡风轻?原本就浑身不舒服的夏珊忍无可忍,“丛静!你还记不记得,你生病那会儿亲口对我说,如果你不在了,只想把从安托付给我……”
  她们之间总要有这么一场对话的;丛静重新坐了下来,淡淡道:“所以呢。”
  夏珊咬着牙:“你在脆弱的时候有了一个自私的念头,而我这么多年来,都在为了你这个念头买单!”
  丛静笑了。
  “你是因为我这句话才和危峨在一起?危峨当时只有你一个选择?二十年了。夏珊,二十年了你还在为当初的行为找合理性。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你真的,”她叹了一口气,“毫无长进。”
  “没错。你生病那段时间,很多人给他介绍,不乏长得漂亮的,家境好的,能力强的……当时他根本不是只有我一个选择,甚至可以说,我是最差的那个!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明白,如果我不是个懦弱无能成不了大事的女人,他也不会和我结婚。”夏珊冷笑,“他爱你,所以冷淡你,和你离婚,放你自由;他不爱我,所以追求我,和我结婚,把这么大一个烂摊子都压在我身上……”
  她在说什么呢?她真的相信这种话?是不是一些电视剧看多了?丛静带着一种猎奇的心理,看着这位浑身名牌,但明显已经被家庭生活磋磨得有点神经兮兮的雍容贵妇,唾沫横飞地诉说着自己在婚姻中如何受尽了委屈——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生怕我享到一点福!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不能停……你知道那两个老东西有多摆谱吗……他们只会欺负我!”
  “可是你都忍下来了。说明那个家里必然有你割舍不掉的东西。”
  “还不是为了孩子!为了给小凡一个完整的家,我什么都可以忍!”夏珊突然苦笑起来,“你怎么可能会懂?天底下没有比你更狠心的母亲了,把孩子往老危怀里一扔,走得那么潇洒!现在你有名有利有社会地位,当然可以继续上演母慈子孝了!我却被困在这个家里二十年!”
  “为什么你人生的每一个选择当时看来都是错的,结果都是对的!我人生的每一个选择当时看来都是对的,结果都是错的!怎么,就因为我介入了你们的婚姻,所以活该受到这种惩罚?”
  “你从来都不是我们离婚的根本原因。夏珊。以前的事情我早就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说的真轻松啊丛静!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你是如何逼我发誓,如果生孩子就要我的儿子被车撞死!你怎么能这么恶毒!”
  丛静的记忆力很好。哪怕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也记得清清楚楚。说过的,她认。没说过的,她不认:“你说我恶毒是吗?好啊。不如再恶毒一点——如果是我逼你发誓,危从安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是你自己发誓,危超凡死无葬身之地。”
  她说:“你敢和我赌吗。”
  “你,你居然拿你儿子的命来打赌……”
  “我没说过。所以我敢。”丛静道,“别废话。你敢吗。”
  夏珊不敢。
  丛静不想和逻辑混乱语无伦次的夏珊多说什么。
  浪费时间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是的。当初我说过,如果我死了,希望你能照顾从安。我动了一个自私的念头,可是把这个念头付诸行动的,是你和危峨。二十年前,我没有道歉。二十年后,我也不会道歉。”
  “夏珊,如果今天你说你一点也不后悔,我还高看你一眼。”丛静的语气很平静也很冷淡,“我们之间如果一定要分一个胜负高下的话,始终意难平的那个才是输家。”
  早已脆弱不堪的夏珊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了内心。
  体面的公婆,富有的丈夫,乖巧的儿子,和睦的娘家……她二十年来花团锦簇光鲜亮丽的人生,这一刻变成了一颗被丛静一戳就破的泡沫,露出真实的内里——刁钻的公婆,冷漠的丈夫,幼稚的儿子,势利的娘家……
  账户上的余额,保险箱里的金条,手指上的钻戒,这一刻不再是她人生的荣光,而是她人生的镣铐。
  “没错。哈哈哈哈……你说的没错。你和你的儿子——”她露出了一个苍白惨淡的笑容,“你们赢了。大获全胜。”
  披枷带锁的夏珊软绵绵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惊呼声,桌椅移动声,脚步声响成一片;她还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张靠得很近的脸,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喊她的名字。
  但是很快她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在昏迷之前,她最后的一个念头是——
  完了。我在丛静面前失禁了。
  “夏珊!夏珊!天哪……”
  丛静震惊地发现,夏珊身下哗哗地流着鲜红的血液,迅速地形成了一小滩血泊;那么多血,触目惊心,染得外套,裤子,椅脚,地板到处都是;在医护人员迅速赶来做急救处理,并把她抬上担架时,连外套前襟上两只炯炯有神的豹眼也染上了斑斑血迹。
  它终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无法自然受孕,夏珊和危峨从来没有采取过任何避孕措施。也正因为如此,在围绝经期出现不规则出血时,夏珊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源自于她和危峨某一次夫妻生活后,一枚脆弱的胚胎悄悄地在输卵管间质部着了床。
  所谓的艾灸治疗,连日来的奔波劳碌,再加上情绪波动,最终导致了输卵管破裂。
  夫妻之间有双方同意的,不避孕的夫妻生活,这并不是罪过。
  但是因为不避孕而发生宫外孕,继而失血性休克,腹腔出血高达一千八百毫升,以至于医生不得不采取紧急手术切除了妻子的右侧输卵管和部分宫角——
  这,毫无疑问就是丈夫的罪过。
  无法推卸给任何人。
  夏珊从麻醉中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
  “不要丛静。不要丛静。”
  她的心思是清晰的——她宁愿丛静绝情地从她身上跨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也绝不接受丛静帮她叫了医生陪她做了检查并且一直等到她的娘家人来了才离开这一事实。
  但她的口齿是混沌的,所以在病床边照顾她的堂妹完全没有听清楚她叽里咕噜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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