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知道就好。我这几天太累了。我要休息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有的活生生的反应,把他们拉回了现实世界。戚具宁笑了起来,指着危从安对边明道:“听见没有,刚才还约我出去吃饭,现在知道我得了肺炎,一言不合就要赶人!生怕我传染给他!我不是肺结核!更加不是aids!没有传染性!”
  边明这时才开口,仍然是那种没有起伏的声线:“我想危先生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走吧!人家都下逐客令了,赖着不走才没意思!亏得我们一大早从圣何塞出发,风尘仆仆地赶到洛杉矶,探完病了,就赶我们回圣何塞……奔波了一整天……连口热饭都不给吃……回去就回去……以后再也不来了……”
  房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满室静寂,好像一座新墓。
  危从安就坐在这座新墓里,像是一具尸体似地一动不动。
  良久,这具尸体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是手腕,手臂……他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介于叹息和呕吐之间的呻吟,活了过来。
  他觉得渴;两杯威士忌灌进去,那种如同沙漠一般干涸的感觉舒缓了许多,整个人也清醒了许多。
  他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给当初邀他跳槽去欧拉基金会的猎头。
  电话很快通了。
  他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我要和shin先生通话。”
  去机场的路上,穿着老友旧卫衣的戚具宁一言不发地凝望着窗外。
  “你猜他信不信我说的话。”
  “不信。”
  回答得真干脆啊。戚具宁轻笑一声,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
  “也是。这么容易相信就不是危从安了。”
  边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正在把玩着一只粉红色发卡的戚具宁。
  他的表情像一个孩子。因为无知所以好奇。因为好奇所以残忍。
  “危先生一定会调查。以他的人脉,四十八小时之内就能查得到您的病历。”
  “你知道该怎么做。”戚具宁阖上眼睛,闭目养神,“交给你,我很放心。”
  边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专注地开着车,汇入车流,朝机场驶去。
  这种不用说出口的默契,有时也像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无话可说。
  “您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
  危从安和patrick shin通话后,对方很爽快地给了他一个联系方式。
  “酬金方面……”
  “欧拉基金会从来不做非法的事情。所以不收酬金。”patrick shin说,“但是现在你欠我两个人情了。”
  他说:“我随时会拿回来。”
  “没问题。”
  危从安按照patrick shin给他的联系方式打了电话过去,说清楚了自己的要求。
  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叫他等消息,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里,他就好像没有打过这个电话一样,按部就班地去医院探望危超凡,协助ky办理危超凡在线学习的申请,一些能远程处理的工作也都及时地完成了。他尽可能地让自己非常非常地忙碌,唯一的放松方式就是和未婚妻视频。一个在格陵吃着午饭,一个在洛杉矶吃着晚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工作上的事,生活上的事,琐碎而温馨。
  她告诉他张家奇的太太生了:“……头天晚上发动,预产期当天傍晚出生。真是个守时的好孩子。”
  危从安也收到了张家奇群发的消息:“……连发了三条——‘我媳妇儿生了’,‘媳妇儿辛苦了’,‘我当爸爸了’。不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我没看懂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新手爸爸大概都是这样手忙脚乱?贺美娜笑了起来:“是位小公主,50厘米,3050克,眼睫毛这么长,桃心脸这么小,小手指头皱皱的,握着我的食指不放。”
  新生儿的出生总是会给所有人都带来快乐。对贺美娜而言,好像昨天还在和她抵足而眠的好闺蜜,突然就成为了新手妈妈,进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这还是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新生儿的握持反射呢。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又聊了一会儿,她得去工作了。月底的讲座,演讲稿还没准备好呢。
  “再聊一会儿吧。美娜。”他不想关上视频,“再聊一会儿。”
  “我们从安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她温柔地问,“怎么了。”
  “我很想你。”他低声道,“我真的很想我的美娜。”
  在医院。在酒店。在路上。在电梯里。坐着的时候。站着的时候。工作的时候。发呆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
  她也很想他。
  在学校。在公司。在家里。忙的时候。不忙的时候。上班的时候。下班的时候。喂鱼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
  “没关系,马上就能见面啦。”她笑着说,“等你回来了,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力达和小毛毛呀。”
  启程的前一天晚上,危从安从医院回到酒店,前台交给他一个白信封。
  他道了谢,拿着信封回到房间,撕开封口,抽出折成三叠的三张信纸。
  信纸甫一展开,洛杉矶一家知名医疗中心的徽标立刻映入他的眼帘。
  他记得这家医疗中心。
  戚阿姨曾经在这里治疗过三个月。
  然后回到格陵度过了她人生最后的时光。
  危从安将信纸连同信封一齐反扣在书桌上,去迷你吧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然后一口气吞掉大半。
  他拿着剩下的半杯酒走回书桌旁,重新拿起那份病历的影印本。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信纸被修长的手指摩挲和翻动时产生的簌簌声,好像命运在轻轻扑扇它那双庞大而又沉重的翅膀。
  三页纸而已。虽然有很多晦涩的医学术语,但他还是很快就看完了看懂了。
  他放下信纸,伸手去拿威士忌,僵硬的手指不小心碰倒了酒杯。
  琥珀色的液体如蛇般蜿蜒流出,浸透了信纸。
  这一刻命运收起它的翅膀,变成一片阴森的,真实的,傲慢的阴影。
  边明从来不说假话。
  胃底一阵翻腾,危从安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跪在马桶边上,吐得昏天黑地。
  那是从灵魂深处涌出来的一种厌恶,一种抵触,好像要把刚刚看到的ct结果,pet-ct结果,穿刺活检结果,诊疗建议……所有关于戚具宁病情的真相,全都呕出来冲走,就可以当做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吐到再无可吐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浴室,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床上,蜷成一团。
  昏昏沉沉中他好像又回到了九岁那年,妈妈送他去了爸爸家,他不死心地一次又一次往回跑,一次又一次地被拒之门外。后来妈妈去读书了;外婆回老家了;他断断续续地生着病;过了可能有大半年吧,他在itoy的一家旗舰店里重遇戚具宁。
  旗舰店很大,占据了商场顶楼的整个东翼。旗舰店的中央搭着一个足足有七层高,轨道纵横高低交错如同蜘蛛网的赛车场,一红一白两台跑车在黑色赛道间穿梭成两道光影。戚具宁拿着一台遥控器,很不耐烦地跺着脚:“阿姨!阿姨!帮我速度调快一点,调快一点!”
  危从安正要往里走,被门口的保镖拦了下来:“不好意思,这里我们包了。”
  带他出来玩的保姆并没有觉得被冒犯,而是扶着危从安的肩膀,很好笑地看着那个保镖:“你知道这个小孩子是谁吗。”
  保镖说:“如果你不认识这位小朋友,我要报警了。”
  保姆说:“报什么警。这家店就是他爸开的。”
  保镖说:“你知道这家商场的大股东是谁吗。”
  这种煞有介事的对话让危从安感觉很羞耻;保姆还在后面推着他,鼓动着他:“进去进去。我就不信,自家的店还不能进了!”
  “危从安!”听见店门口的喧嚷声,原本百无聊赖的戚具宁眼前一亮,高兴地朝他招着手,“你来啦!快来快来!”
  虽然很久没见,他们两个却很快地再次熟络起来:“来了。别催。”
  可见他们命中注定要成为朋友:“我还以为你真的再也不和我玩了。”
  危从安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自己确实这样说过:“你没有别的朋友么。”
  “有啊。很多。”戚具宁说,“可我还是最喜欢和你一起玩。和你一起玩最有意思。快选一台赛车,除了蓝色迈凯伦。刚才店员不让我选,说是有主了。”
  “那是我的。”危从安说,“我说过不准别人玩。”
  店员拿来赛车和遥控器;戚具宁指着赛道上一红一白两台赛车对危从安道:“红色布加迪是我。白色柯尼塞格由系统控制。我们两个来追它,谁追上了就算谁赢。”
  “不对。比赛规则不是这样的。”危从安说,“比赛规则是谁最快达到终点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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