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但会不会卷入派系斗争,还真不是她自己说了算。见她迟迟不进入“状态”,很快有好心同事将“本土派”与“海归派”的区别细细诉之:“没错,你在df中心深造过。但无论是出国访学,做博后,统统不算数。只要你的博士文凭由本国大学颁发,就仍然属于本土派。”
  贺美娜不理解也不认可这种“血统”论调,只能报以微笑。对方知她存疑,抬一抬下巴,对她示意。
  员工餐厅一角,以鲁堃——是的,她紧急记住了他的名字——为首的“海归派”正坐在一起高谈阔论,英文里偶尔蹦出几个中文词语,他们手中拿着的,也是沙拉,通心粉,三明治,热狗等西式简餐。
  而再看看“本土派”的餐桌,大多是牛肉面,盖浇饭,小碗菜,几荤几素的中式热炒。
  贺美娜只觉幼稚——不管中西,大家不都是刷员工卡交五元钱进来随便吃?连吃什么都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可能工作量还不够饱和,或者行政事务效率太高。若是像在df中心那样,所有实验耗材不是由专人送来和扫码登记,而是自己去仓储中心手动搬运,又或者申请一项动物实验需要审查四周以上,随时要求补交材料,所有人都被各种琐事缠身,就没有这么多勾心斗角了。
  同事继续叨叨:“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学历之间的鄙视链。博士在顶端,然后是硕士,本科……有过博后经历又不一样。”
  贺美娜本来觉得与己无关,做好分内工作即可。但很快她发现并没有这么简单。一位曾在餐厅一同进餐的同事发邮件给她,措辞非常客气:“贺博士,我有一篇与格陵大学合作的论文即将投稿,可否请你帮忙把把语言关?”
  助人乃快乐之本。她答应:“好的,我试试。”
  对方发了附件过来。贺美娜下载详读并修改好,第二天发给对方。
  对方很快回复:“这么快?非常感谢。这可帮了我大忙。”
  未几,对方又将正式稿件群发至所有作者,请大家检查自己的姓名地址等信息等有无错处。
  贺美娜见自己的名字在七位作者中位列第四,大为惊讶,立刻回信谢绝。
  未几工作电话响起,是对方打过来。
  “贺博士,容我向你解释:前三位作者都是格陵大学生科院的学生,所有实验都是他们完成,确实居功至伟。况且他们需要这篇论文毕业和找工作。”
  那人以为她贪心。
  “不是名次问题。我什么都没做,不应在作者名单里。”
  “你帮忙修改了语言呀。经你润色,整篇文章大不一样。”
  “很多英文编辑公司都做得到。”
  “哈哈。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论文发表,专利申请,都与年终评级有关。”对方善意提醒,“你是不是还没有看过一系列与年终奖相关的文件?我发给你。”
  “无功不受禄。心领了,谢谢。”
  她挂了电话;过一会那人又打电话来,依然客客气气:“贺博士,我们准备投某某杂志,你有无建议?”
  贺美娜恍然大悟。她的导师是那本业界顶级杂志的客座编辑。而这篇文章的水平,恐怕还够不上在该杂志发表的门槛。
  “请将我的名字列在致谢那一栏。”
  “唔……多谢。”
  “不必谢。需要我写封信给岑编吗。”
  岑编即是她导师。那人大喜过望:“再好不过。”
  鲁堃很快听说此事,心中冷笑。“本土派”做事就是这么小气鬼祟,上不得台面。拿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第四作者署名诱惑新人,好借机投稿她导师所主编的杂志,不上当说明小姑娘还不至于是个傻白甜。
  但后续她又肯写信推荐,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其实业内都心知肚明,署名也好,写信也好,能做到的只有让对方不要一开始就毙掉稿件,而是手下留情,让稿件进入评审流程,给业内专家看过审过,即使最终不能发表也能得到几条建设性的意见。果然投稿之后该稿件很快进入了评审阶段,至于是不是贺美娜写的那封仅仅回复了“okay”一词的推荐信起了作用,谁也不知道,但谁也不能否认。
  鲁堃和贺美娜的办公室并不在同一层,除了上下班乘坐电梯外鲜少碰面,偶尔会在实验室或者餐厅撞到。一般情况下,她会主动打招呼。若有时间,她还会笑着聊两句天气,工作,今日菜单,最新科研进展。鲁堃心想这小姑娘见风使舵得倒快。当然,贺美娜和其他人寒暄也是未语先笑,聊天内容也是天气,工作,今日菜单,最新科研进展,只是鲁堃并不知道自己没啥特别。她不在意“本土派”和“海归派”之间的界限或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若是中午时间比较紧张,她会在中餐窗口点一份软炸虾仁夹在全麦贝果里带回办公室;有时也会点一份不带沙拉酱的沙拉,要求粉面档口的师傅放在她的米粉里面。
  鲁堃头一次看到有人这样混搭,眼睛几乎弹出来。
  “贺博士。你这是什么创新吃法。”
  “哦。鸡汤米粉里的青菜太少了。”贺美娜倒是没什么特别想法,把沙拉里面的西蓝花,卷心菜还有玉米粒放进去烫一烫刚刚好,“咦,今天的水果是西瓜。”
  她去取了一碟西瓜过来,见鲁堃仍站在粉面档口未离开,只好开口问他:“鲁主任,你要吃一块吗。”
  鲁堃承认,自己看不透她。
  说来奇怪,贺美娜不打算与同事发展友谊,反而说话温柔委婉,能帮则帮。但是面对危从安她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挑剔刻薄,牙尖嘴利。她回拨电话本来是想普及他一个常识:格陵在东八区,纽约在西五区,中间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此刻纽约是晚上,格陵是中午。他怎么说话和回答贺天乐的数学题一样没有逻辑。
  明明题目是12只小球,其中一只重量轻,而不是其中一只不知是比正常小球轻还是重,最少称几次能找出来。
  想一想也该知道,小学四年级怎么会出“不知轻重”的题目,就和他一样?
  但当他喊她第一声时,她就心软了;喊第二声时,她开始反思自己太苛刻;喊第三声时,她不由自主地回应了一句:“哎。我在。”
  他们之间不仅仅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还有八个月的误会,十二年的阴差阳错。
  听见她的回应,他心满意足,绵绵地“嗯”了一声:“你在就好。”
  他的声音一向很好听,就像一颗成熟度刚刚好的橄榄。若是被酒精浸过,轻佻了声线,便多了一股令人双膝发软的的暧昧味道。
  “你喝酒了。”
  她的声音仿佛绿洲之上的一阵微风,从喧闹的正午格陵吹来静谧的深夜纽约。他所住的公寓正对着中央公园,静得可以听见一只青蛙就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不停地鸣叫,大约是厌倦了集体生活,从池塘跳来他家阳台度假。
  他就在那聒噪的蛙声中回答:“是。喝了几杯。”
  “派对还是应酬?”
  “派对。也是应酬。”他关切地问,“午餐吃过了吗?”
  昨天休息得好吗?今天心情怎么样?早餐/午餐/晚餐吃了没有?吃的什么?忙不忙?上班有什么安排?下班有什么节目?这些家常又琐碎的问题,他昨天想问,今天想问,明天也想问,一遍又一遍地听她的答案,永不厌倦。
  “刚吃完。”
  “吃了什么。”
  “就那些。”
  “哪些?”
  “人体必需的营养素——蛋白质,脂类,碳水化合物,膳食纤维,矿物质,维生素和水。”
  这一本正经的回答确实是美娜的风格。
  “我两年前曾受邀去明丰参观。研发中心刚运行不到两年,已经有不少成果,令人震撼。不知道现在如何。”
  “现在?当然是人才辈出,硕果累累。”
  “那时经过一处工地,说是在筹备新的员工餐厅。建好没有?”
  “建好了。”贺美娜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我们……是不是聊过类似话题?”
  中学时,他问她母校有无变化。衣食住行,食永远是主流话题。
  他“嗯”了一声,语中充满笑意:“没错——餐厅好吃吗。”
  “还行?有中餐,也有西餐。任君选择。”
  “你喜欢吗。”
  贺美娜突然想到那滑稽而幼稚的派系之别从实验室延伸至食堂档口,仍是觉得可笑:“我都挺喜欢。尤其喜欢中西混搭,兼容并蓄。”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声音中充满笑意:“贺大小姐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讨厌青瓜三明治的小姑娘了。”
  这段家常对话突然就将贺美娜带回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校医室里的病床和隔帘;篮球场里迎面砸来的篮球;钟塔上的烟蒂和向日葵;小树林里的吊床;加满配料的奶茶大满贯,怎么也打不开……
  他在电话那头发出感慨:“不知母校现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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