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贺美娜其实一直都避免想起外公去世的那段日子。
  但是在他的怀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是可以让自己想一想的。
  恰逢考试周,她被突然地叫了回去见外公最后一面。外婆不在,和爷爷奶奶去疗养了;爸爸去社区医院找人了;妈妈在找外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她在床前握着外公尚有余温的手。
  胡越军过来问她:“喂,你知道老头子工资卡放哪里吗。喂,和你说话呢。”
  “别问她。问她也没用。读书都读傻了。”
  贺宇带来了一位值班医生,拎着便携心电仪,打印了一份心电图:“我这只是心电图证明,你们得先凭这个去社区中心签字登记,再去医院换正式的死亡证明,然后联系殡仪馆开车来接。哎呀。你们应该趁着老人还有口气儿的时候先擦好身子,把寿衣换好嘛。”
  贺宇小心翼翼地揣着心电纸,跟着医生一起出了门:“先去社区中心是吧……那找谁签字呀……”
  二舅舅问大舅舅:“爸的遗嘱呢?不可能没遗嘱吧。”
  大舅舅:“找找。哎,胡苹,你放盆水在这里干嘛!”
  胡苹把父亲扶起来脱衣服;他们拿开枕头,找到了压在下面的遗嘱。
  舅舅们凑在一起把遗嘱看了一遍,然后看了正在给外公擦身的她一眼,就把遗嘱给撕了。
  “真是生病生傻了——养个外姓人养的那么起劲儿!”
  她和妈妈一起给外公擦身,换衣;爸爸带着死亡证明回来了,联系殡仪馆,然后一家人跟着灵车一起走了;舅舅们还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存折和工资卡——她整个人都有一种不真实感,直到守夜之前,工作人员带她去化妆间看外公。
  给外公化妆的葬仪师带着一个很拘谨的小徒弟,大概是刚刚从殡葬专业毕业的小姑娘,帽子,口罩,工作服,袖笼,手套,鞋套,穿戴得齐齐整整,从头到脚都笼罩在蓝色的无纺布里。
  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将外公瘦到凹陷下去的太阳穴还有脸颊都复原了,妆容自然,和没有生病前一模一样,就好像睡着了。
  贺美娜探身看着,这时她才真切地感受到外公不在了,眼泪禁不住簌簌地往下掉。那名小徒弟很迅速地伸出手来接住了,免得落到逝者身上。
  小徒弟顺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又很自然地递给贺美娜一包纸巾——她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往后一缩。
  一个在生的这边,一个在死的这边;生死边界,规矩很多。
  贺美娜抽了一张,攥在手里:“谢谢。”
  遗嘱没了,关于财产的分配仍然引发了一场混战。
  举行告别仪式的那天早上,因为外公的抚恤金以及吊唁金如何分配在家吵了一晚上的胡家儿子们憋着气来到殡仪馆准备接棺。
  棺木被重新放置在推车上,从灵堂转移至化妆间,准备再补补妆。这次只有那个小徒弟在,而大表哥胡越军存心找事,怪叫了起来。
  “我们可是出了钱的!这也叫化妆了?欺负我没见过死人啊?我看别的死人不都化的红是红,白是白——”他捏着外公的脸颊,很轻蔑地左右一晃,“这黄黄黑黑的,啥玩意儿?丧气!”
  二舅舅扑上去就踹胡越军;胡苹想拦着挨了一记;贺宇赶快把老婆拉到一旁;一时间胡家人捉对厮打,互相叫骂,乱成一团。
  工作人员倒是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一顿拉劝,以后代的福祉为威胁,很说了些“不尊先人,后人倒霉”之类因果轮回的话,慢慢地劝住了。
  一见有吵架的苗头,小徒弟就已经机灵地伸出脚尖,啪啪两声挑起车刹就往旁边推;饶是这样快,大舅舅还是一脚踢了上来。
  贺美娜赶紧上前帮她把推车推到了一边。
  她看了贺美娜一眼,做了个手势,划了个半圈——不要站在左边。你过来,站在我旁边。
  她背对着吵闹推搡的遗属,把那一整个俗世都隔开,然后小心地打开化妆箱,取出一只小小的毛笔沾了几种色彩,在虎口处调了调颜色,往刚才胡跃军指头掐过的地方轻轻地扫抹补妆。
  从头到尾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反而是贺美娜在离开前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小徒弟诧异地看着这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女孩子。大概是入行尚短,还没有哪位沉浸在悲恸中的遗属主动和她道过谢,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贺美娜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后者两只手提着化妆盒,也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低着头走回休息室了。
  一年不到的时间,外婆也在家中去世了。
  还是那位值班医生,来的时候外婆已经收拾停当了。
  他“唔”了一声,表示家属处理得很好:“喏,拿着这个——”
  贺宇赶紧道:“知道的,知道的,去社区找王主任签字。”
  “现在简化了。”他说,“死亡证明我直接给你们开出来,但这里有几个章你得自己去盖。”
  外公走的时候虽然厮打得很难看,但基本上能分的都分完了,大舅舅二舅舅再怎么觉得自己吃了亏对方占了便宜也没有可分的了;外婆也多次表态说自己名下没有任何财产,平时补贴小女儿已经补贴了不少,抚恤金和吊唁金扣去丧葬费用后由大舅舅和二舅舅平分。
  但是老房子要给胡苹一家人住,谁也不能把他们赶走。
  那时候西城的房子完全不值钱,所以大舅舅和二舅舅满口答应了。
  大家一团和气地来送外婆,贺美娜没想到居然又碰到了她。
  她已经出师,可以独立工作了。虽然还是穿着一次性工作服,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但贺美娜认出了那双眼睛。
  她也看了贺美娜几秒才低下头去工作。
  “……你记得我?”
  低着头在化妆的她,闻言又抬起头来,看着贺美娜,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叫贺美娜。请问你贵姓?”
  她问完了才觉得自己唐突;或许——她不会说话?
  她停下了涂抹的动作,在口罩前竖起化妆笔,示意噤声。
  她认得她。她记得她。
  但她是不能,也不可以告诉遗属自己叫什么的。
  她又低下头去:“贵亲平时有化妆的习惯么。”
  贺美娜一愣,才意识到是她在问自己。
  “我外婆有时候会涂一点口红。”
  她打开手机,给她看自己和外婆的合影。
  她点点头,依旧是在虎口处调了调色,替外婆仔仔细细地涂上口红。
  “谢谢。”
  “不客气。”
  奶奶是在她硕士一年级的寒假去世的。
  爷爷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贺美娜叫了120。
  来了两部白车,把爷爷和奶奶都接走了。贺美娜这才知道原来医院里有专业殡葬服务,完全不需要遗属费心,一切皆可代劳:“……花点钱而已,这可是最后的尽孝机会了。”
  大家都觉得这样很好,毕竟还有一个躺在医院里,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大伯伯和贺浚祎跟着灵车走了,贺美娜留下来确定服务项目和付钱。
  过了两个小时,又有专人开了一台依维柯来,把遗属全接到“山上”去了——除了贺宇和胡苹,他们被大伯伯指定留下来照顾爷爷。
  贺浚祎对贺美娜道:“你是女孩子,不用你守夜。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奶奶,烧点纸钱就回去休息。明天你接上晓苓和天乐,再一起过来。”
  在化妆间,贺美娜又看到了她。
  她也开始带徒弟了。一个满眼稚气的男孩子跟在她身边打着下手。她显然不太高兴,一边弯着腰,按照贺浚祎的指示改妆,一边不时瞄一下无精打采,吊儿郎当的小徒弟,眉头皱得很紧。
  终于她直起身来,伸腿勾过垃圾桶,踢到小徒弟脚下。
  小徒弟看着她,终是拗不过,慢慢地拉下口罩,呸呸呸地吐出一大坨嚼烂的槟榔渣。
  第二天补妆,小徒弟没来,她来了。
  最后是爷爷。
  这次贺美娜没有遇到她。是她当年的师父给爷爷化的妆,不知为何化的很夸张。为贺家提供生命礼仪服务的负责人也看不过眼,便主动提出去交涉:“明明是老师傅了,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化成这样叫家属心里怎么过得去。”
  贺浚祎去机场接从上海飞回来的贺天乐了——袁晓苓给儿子申请了飞行托管,她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大伯伯和二姑姑在一旁为了到底要不要开追悼会吵得厉害——爷爷去世前已经再三强调不准开,但是不开的话吊唁金要少收不少。
  贺宇和胡苹看着贺美娜,等她拿主意。
  贺美娜提议:“这里有一位女葬仪师,和我差不多大,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化得很好,可以请她来帮忙吗。”
  负责人去问了一圈,回来道:“这里有五位女葬仪师,您来看看是哪一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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