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辉辉!辉辉!哎呀,又长漂亮啦,差点认不出。什么时候回来的?”
  贺美娜回过头来。只有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叔伯姨婶才会亲昵地喊她的小名“辉辉”。但是没有妈妈提醒,她并不能说出面前的这位阿姨姓甚名谁,只能礼貌地笑:“阿姨好。我回来有几天了。”
  迟钝如她,也立刻反应过来将要陷入又一轮的“不结婚,已分手”的重复解释当中。但阿姨直接跳过这一环节,急急切入正题:“你回来的正好——我们这几栋到底还拆不拆?就拆了后面那一半,我们只不过签的晚了点,现在条件还不如之前那一批,怎么说得过去!房价这两年又涨了不少呢!我们一家四口,怎么说都得分两套吧?一套三室,一套两室,我们也不贪心!”
  那早点师傅却是早就签字拆迁并原址还建了,万象还一次性支付了两年的租房费用,他索性就在未拆迁的家属楼里租了一间,每天照样卖他的早点,顺便还可以看看自己房子的建造进度。此时他便插嘴:“拆迁文件上写明,不按人头还建。你家六十个平方,最多还九十个平方,也就是一个三室两厅。”
  “那为什么化纤厂是按房产证来还建?一个小房子,分成六个房产证就能分六间——我算是看透了——还是得闹,不闹没房子!”
  “你说的那种情况二审判决下来啦。没分成。”
  “不行。怎么样也得给我儿子多要一套。女孩子也就算了,男孩子怎么能没房子娶媳妇呢!”
  “不要操心孩子的事儿,他们现在才多大?还怕将来没有赚钱的机会。”
  “女儿反正要嫁出去,我不担心。但儿子……”
  贺美娜拿了早点,见他们两个讲得起劲,自觉对这场对话再无责任,轻轻一句“阿姨再见”准备离开;阿姨眼角瞥见她要溜,立刻喊住:“辉辉,最近你有空的话,帮我们家蕾蕾练练口语嘛。”
  贺美娜这才想起来她是操蕾蕾的妈妈:“好的,阿姨。”
  “还有件事。”她猛地将贺美娜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小声道,“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啊,你不要和别人说——我们家蕾蕾谈了个男朋友,家里条件很不错,要带蕾蕾一起出国读书。”
  贺美娜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个,只得道:“是吗?那挺好。”
  “可是对方家里太有钱了,我怕蕾蕾拿不住他。虽然他现在对蕾蕾挺好的……所以我想问问你,”她盯着贺美娜的眼睛,真诚地问,“到底是什么原因戚具宁不要你了呢?是嫌你家里太穷了,爸妈都是下岗工人吗?”
  她为了儿女前程的那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只要能将这种担心传递给更倒霉的人就好,不管言语有多伤人。
  “我们虽然家庭条件不好,但肯定不会拖累蕾蕾的呀。”她又是解释又是给自己打气,“就算是为了蕾蕾的面子,我也得争两套房子回来,见未来亲家的时候底气也能足一些。”
  待到了家门口,贺美娜还没进去就已经听到自动麻将机哗啦啦洗牌的声音。母亲胡苹和另外三个中年妇女正在客厅打牌。
  胡苹对于一大早就开台赌博丝毫不觉不妥:“辉辉,帮阿姨们倒茶。”
  贺美娜出生于一个传统典型的大家庭。曾经每年的年夜饭都要摆上三桌才能安顿下所有亲戚。她的父亲贺宇和母亲胡苹是家中老么,从小在兄姊的侧目和微言下受尽了身为国有企业领导的父母的偏爱和照顾。随着年岁增长,兄姊纷纷成家立业独立出去,离开了发展停滞的西城。而胡苹和贺宇,就像一对被父母照顾过度的俪虾夫妇,继承了父母的事业编制,永远地留在了偕老同穴中。
  贺美娜就是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起来。她出生的时候,胡苹自己还像小孩子一样,所以一直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协力带她。作为老么夫妇的独女,她从父母那里继承了祖辈的万千宠爱,也继承了其他近亲的侧目和微言。热闹的年夜,其他小孩子在地下疯跑打闹,她一定是乖乖坐在祖辈的膝上拿着识字册,一个个地认,一点也不能松懈。
  大伯母走过来,拖长了声音道:“辉辉那么早就开始认字了呀!还是外公亲自教呢!我们家祎祎这么大的时候没人管,只知道玩,所以现在成绩不好呀!祎祎你还不跟你堂妹多学学!只怕她认识的字比你还多些呢!”
  外公说:“读书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奶奶说:“我们辉辉又乖又聪明,读书肯定不吃力。就是身体弱了点,要多喝点牛奶,多吃点牛肉。”
  爷爷说:“辉辉,你要做我们贺家第一个女博士。你如果把这本书学完了,爷爷再给你买一个美娜娃娃,穿博士服的女博士。”
  外婆说:“不读书,不读书就像你妈妈一样,只知道打麻将。”
  胡苹从哗啦哗啦作响的牌桌上抬起头来:“打麻将有什么不好啦?不打麻将我一天天的怎么过呀?老公!瓜子!”
  贺宇坐在老婆身边,笑嘻嘻地将一盘磕好的瓜子仁儿递上去:“打二筒。”
  但父母不可能永远为子女挡风挡雨,他们总有老去的那天。胡苹和贺宇虽然在生活和工作上是窝囊废,但质量并没有被父母纵坏。当双方父母年老体衰,兄姊也理所当然地不来探望和照顾时,已经双双下岗的夫妇二人承担起了所有的责任,为他们养老送终。
  然后死亡和拆迁开启了另一场闹剧的起点。
  虽说双方父母卧病在床时都已立下遗嘱所有遗产由贺宇夫妇继承,但这完全没有道理嘛!两个人都下岗,拿着最低工资,居然还有钱生活,有钱看病,有钱供女儿读到博士,必然是父母贴补了。这笔钱我们可以不计较,父母房子的拆迁款必须拿出来平分!
  另外你们的一套房子,也是因为偏心的父母将原本属于全体子女的事业编制继承权给了你们才分到,所以这套房子的拆迁款也必须拿出来分!
  前面一条贺归贺,胡归胡,尚且容易做到,但后面那条涉及到贺胡两家共同分配,可就没那么好分割。贺胡两家子女一共八人,加上第三代近三十口人,为了一套五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来回拉锯,吵架,眼看着拆迁还没动工呢,已经是势不两立的阵势——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
  万象集团的小公子,未来的继承人,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戚具宁,居然被下了降头,毫无道理地看中了书呆子贺美娜。
  不管这段恋爱关系有多么的荒诞不经,但他们两个是真的在众亲友的祝福下,以结婚为前提出国去了。而且戚家人丁单薄,正迫切需要一个大家庭的温暖。仿佛一夜之间重拾人性,大家纷纷表达出对亲情的渴望。胡苹和贺宇两人生性乐观,也就不再计较兄姊的白眼和嘲讽,敞开怀抱,一时间贺胡两家空间地团结和睦更甚以前。每个节日都要团聚,每个团聚的日子都要按美国时间来过,以便与贺美娜和戚具宁通讯,为大洋彼岸的这一对恋人送上满满的祝福。即使戚公子常常不方便视频,大家也会热情洋溢地编辑好各种祝福的信息轰炸贺美娜,提醒她照顾好戚公子,而且女孩子家家,年纪到了要多考虑生育问题,不要一心挂着工作,她的首要任务应该是为戚家开枝散叶,生个三男两女,这样才能江山永固……
  贺美娜鲜少回复这些信息。他们虽然表面上要奉承,但心里却是鄙夷的——是读书让她从灰姑娘变成公主吗?
  不是!最后还不是因为运气好,认识了一个有钱且有良心的男人才改变了命运!所以读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抓住机遇!
  两年前,贺胡两家分崩离析的格局因为贺美娜半只脚踏入豪门而改变。
  现在豪门在贺美娜面前关上了。平静许久的格局不知又会如何动荡起来。
  贺美娜去倒了四杯茶:“对不起,不知道阿姨们要来,只买了一份早点。”
  “不用。我们都是吃过才来的。”这时邻居阿姨将视线从麻将牌上移到了贺美娜胸前,“辉辉,你穿胸罩没有啦。”
  即使被突兀而无礼的问候砸到了脸上,贺美娜也只当是一阵浊风吹过,拂面自消:“阿姨,喝茶。”
  那中年妇女摸了一张牌:“……怎么一点奶都没有。我和你说,我儿媳妇最近在代理一种无痕魔术香水胸罩,塑身排毒,用过都说好。你加她微信,阿姨帮你拿两个。保证给你一个最低折扣。”
  胡苹道:“之前不是卖排毒足贴?现在又卖排毒胸罩?排毒,怎么排毒?你儿媳妇卖的东西怎么都能排毒?她嫁到你们家以后,有那么多毒要排呀。”
  “哎呀,不一样。这个胸罩穿着可以治乳腺增生。”
  “那你自己得多穿穿。你不总说儿媳妇气得你一肚子气。女人啊,一生气就容易乳腺增生。你可要小心点。你儿媳妇也应该天天穿,免得你好了,她又病了。”
  微商婆婆啐道:“胡苹你这张嘴几时学得这么不饶人!”
  “还不是因为和你打牌打得多,跟你学来着。”说着麻将机突然发出滴滴滴的报警声,胡苹叫起来,“辉辉!快来看看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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