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走到殿外时,他手心已经出了一手的汗水,胸闷气短,强自定了定心神过后,太医这才继续向前走。
  计划之日逐渐逼近,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步都错不得。
  却说此时,新任西北驻军主帅赵虎,正沿着官道继续一路疾驰,随从们紧随其后,不敢有半分滞缓。
  赵虎忽的眼前一花,坐下战马猛然一个踉跄,跪倒下去,连带着赵虎一起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身后手下七零八落的向前奔着撞在一起,一片混乱。
  “怎么回事!”
  “将军!”
  赵虎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始作俑者是官道上横着的一条绳索,正正好好拦在路中央,两头分别各自系在左右两端,直接将他的马匹绊倒在地。
  这不是一般土匪劫道时的做派么?
  赵虎冷笑,心道也是这帮土匪不长眼,今日劫道,竟劫到他头上来了。
  简直找死。
  他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去寻自己的佩剑,下一个瞬间,身后一片惨叫,刀刃碰撞的声音,再一转头,只见他方才带来的数个手下皆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一片狰狞的红血。
  赵虎哪见过这场景,他虽为武将,但一辈子没出过京城,承袭祖辈爵位,并不曾真见过战场厮杀。
  再转头的刹那,脖颈上已经横了一把刀锋,寸步不让的抵着他。
  赵虎的呼吸骤然顿住,浑身上下被巨大的惊惧裹挟着,他一寸寸抬起头,看向眼前的持刀者。
  然后就对上一双清冷彻骨的眼睛。
  这眼睛很熟悉,他曾在朝中见过,印象很深,或者说,很难不对这双眼睛的主人印象深刻。
  在朝中以武为官者,无人不羡慕裴玄铭。
  家世显赫,样貌出众,上朝时和众武将站在一处格格不入,通身的清冷贵气,更别提他手中那几十万西北驻军,从无败绩。
  赵虎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以为,他要取代裴玄铭了。
  不过眼下他知道那终归是痴心妄想。
  裴玄铭神情平静的望着他。
  “赵兄,家中可还有需要照料的人?”
  赵虎缓缓点了一下头。
  裴玄铭示意他知道了,平和道:“我会替你照顾好的,放心。”
  刀锋一斩而落,血水喷涌,四下溅起,赴任西北的新官连带随从再无一人生还。
  “抱歉,我不能让你去西北,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你也会做这个决定的。”
  ……
  谢烨从那日之后就病的越发重了。
  不用李景辞锁他,他也下不了床。
  有很长一段时间水米不进,气息奄奄的卧在榻上,无论旁人怎么劝说,都不肯开口。
  李景辞最开始以为,他是同原先一样,妄图寻死,只不过从自戕变成绝食罢了。
  于是他命赵子虾进去,直接卸了他的下颌骨,将米粥灌进谢烨的嘴里,再制住他的身体,逼他咽下去。
  弄的谢烨苦不堪言,被强喂了一次过后,痛苦的泪水直涌,攥着被褥不住的浑身颤抖。
  “没用,姓谢的。”赵子虾端着粥碗冷冷道。
  “你已经利用过一次我的同情心了,我不会再上第二回当了,你若是不想再被人按着来硬的,就听殿下的话,好好吃饭。”
  谢烨闭着眼睛,极其虚弱的喘息着,他从前向来牙尖嘴利,无论多狼狈,嘴上从不肯饶人,如今却被折腾的连一丝答话的力气都没有。
  “裴玄铭已经死了,你又武功全失,如今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殿下了。”赵子虾道:“识时务一些,对你没坏处。”
  谢烨下颌生疼,哆嗦着发不出声音来。
  他看着赵子虾,露出了一个憔悴的笑容。
  赵子虾怔住了。
  下一刻,谢烨猛然俯身,将方才被迫吞下去的东西,又悉数全都吐出来了。
  李景辞慌里慌张的带着郎中赶过来。
  这才知道谢烨身体的真实情况。
  他并非有意抗拒不吃东西,而是实在难以承受,吃什么吐什么,一连好几天,连喂进去的药都吐。
  口中尽是胆汁的苦涩,脸色惨白到了极点,颤巍巍的被人扶着倒回床上,脱力到连呼吸都困难。
  李景辞彻底不敢命人强灌他了。
  他只能命人用针吊着谢烨的命,尽管如今裴玄铭已死,谢烨对于他的谋反大计彻底失去了作用,但李景辞还是不想让他死。
  无论如何,你得陪着我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李景辞坐在床边,伸手抚过那人散乱的长发,心里默念道。
  “殿下。”赵子虾终于看不下去了,出言劝道:“您这是何苦呢?”
  “谢烨无非是个漂亮些的病秧子,等您登基后,世间貌美的男人女人数不胜数,您何苦就偏偏围着他死去活来呢?”
  李景辞握着谢烨修长冰凉的手,缓缓的放在掌中摩挲。
  “可我有愧于他。”
  “他少时养我长大,收我为贴身侍卫,那时我在明渊阁生病了,白日还得去他竹舍里侍奉着,不料中途太过难受,竟晕倒在明渊阁主面前。”
  “等我再醒时,就看到他将我放在床上,低头照料。”
  李景辞生母早逝,在宫中又一直不受待见,身边宫女也粗枝大叶,小时候病了都是自己扛,后来也就习惯了一个人生病,一个人难受,再一个人痊愈。
  直到那日,他烧的昏沉,中途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明渊阁主的床榻上,周身都被妥帖的收拾过了。
  那年轻俊美的明渊阁主此时正坐在他的榻前,微微低下头,用木勺搅动着碗中汤药,床畔灯光如豆点缀,映照在他优雅安静的半边侧影上。
  一时间心火交融,满室温暖如春。
  “阁主……”李景辞哽咽道。
  谢烨轻快起身,修长衣袍间裹挟一阵竹叶檀香。
  “醒了就把药喝了,就在这里睡吧,今夜不必回去了。”
  那是李景辞此生第一次病中有人照料。
  赵子虾闻言不觉沉默了很久。
  他想说那殿下你是有点缺德啊。
  谢烨纵使少年时锋芒毕露,青年时心狠手辣,欺师灭祖倒反天罡无恶不作。
  仗着武功高强,兜兜转转十余年把江湖上的人得罪了个遍,但他对你……好像没得说。
  李景辞到头来回报给谢烨的,却是铁索加身缚在床榻间,无数次夜里粗暴的对待,以及一身废掉的筋骨和酷刑。
  赵子虾无言以对,他发现自己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坚定了,理智上他需得替自家殿下做事说话,感情上他觉得谢烨真他妈凄惨啊。
  “所以……等我登基后,我会好好补偿他的。”李景辞最后小声的道。
  也不知道这话是给一旁静候着的赵子虾说的,还是给昏迷不醒的谢烨说的。
  总之谢烨又断断续续病了几日,让李景辞高兴的是,他后面能喝得进去药了。
  虽然是在昏迷中无意识的情况下喝的,但也总归是喂进去了。
  能喝进药,就有好转的余地。
  李景辞默默的想。
  直到终于有一天,他进殿来看谢烨的时候,发现这人醒了。
  正茫然的抬着眼睛,看向头顶,似乎在疑虑为什么手脚均被解了束缚,随意活动。
  李景辞欣喜若狂,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他:“你总算醒了!”
  谢烨缓慢的眨动了一下眼睛,用气声喊了他一句:“小景……”
  李景辞更加欣喜,连忙应声:“在,我在!”
  李景辞喜欢死了听他叫自己小景,这声气若游丝的“小景”让他恍然间仿佛回到了明渊阁的那间竹舍里,只是强弱位置调换。
  昔日风光无限的明渊阁主,如今也不得不委身在自己榻上了。
  谢烨疲惫至极的挣动了一下手指,对他开口道:“上来,陪我躺一会儿。”
  惊喜从天而降。
  砸的李景辞茫然又无措。
  他忙不迭的上床,躺在了他的身侧,小心翼翼的用手臂环住了谢烨的腰身,将他整个禁锢在自己怀里。
  那人身姿清瘦,惨淡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谢烨任由他搂抱着,并不反抗分毫。
  “我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你登基。”谢烨轻声道。
  李景辞见他又提这糟心至极的倒霉话题,不由得怒道:“你为何总想着死,我说了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怎么就是不肯信我?”
  “……若是我撑到你登基了,你就命人把我送去西北埋了,若是撑不到的话。”他说着艰难的停顿了片刻,缓和着胸肺中痛苦万分的呼吸,只觉喉咙里都是苦涩的药汁气,每一刻都难捱无比。
  “你在京中被软禁,行动受限,不必葬去西北,把我埋将军府附近就好了。”
  “……多谢。”
  李景辞气的七窍生烟,一把掐住他的下巴,恶狠狠道:“反正你还是想死在裴玄铭生活过的地方,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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