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但就是在那天半夜,胰岛素泵震动,动态血糖仪报警,她睡眼惺忪地摸手机,发现血糖飙到 18 点多。
她开灯下床,不确定是血糖高的缘故,还是睡迷糊了,头晕眼花,忍着恶心,仔细看了看泵,才知道是管路堵了。一时间好崩溃啊,她搞不懂为什么,明明注射的部位没错,皮下也摸不到硬结,甚至以为她花大价钱买的泵坏掉了。
直到想起第一次戴泵的时候,辛勤低头在她身前,教她怎么打预埋针。她记得自己看着他,很是习惯地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他笑了,说你认真点啊,然后告诉她,软针的针头比钢针容易弯折,造成胰岛素结晶,管路就会堵塞。遇到这个情况不用慌,短时间的高血糖并不会怎么样,只要发现及时,换个位置再打一次就可以了。
就这样,她开始自己救自己,把泵体拆下来,管路除去,拔掉预埋针,用手机电筒照着仔细一看,还真是折了。而后清洁,消毒,重新打了一个位置,三个单位输注,同时大量饮水,一趟趟跑厕所。
凌捷也被报警通知吵醒,发了条消息来问。她赶紧回复说已经没事了,让母亲接着睡,自己坐在床上,看着动态数据往下降,又测了指尖血验证,这才关灯睡下去。
黑暗中却了无睡意,她伸手去摸手机,先打开微信,凌捷那一条之后,再无其他新消息。
她又打开动态血糖仪的 app,点到亲友圈,里面仍旧是那两个用户名。
他还在那里。
他会看吗?她忽然想。也许不会吧,就算看了,他也没再像从前一样,给她随时随地的关心。
但她自己没忍住,回到微信,找出 app 公众号发来的通知,试着点开他的血糖报告。
竟然还能打开,他也没把她删掉。
她看到他最近的数据,忽然笑出来。
这段时间,她宅家、熬夜、不运动、吃饭也不规律,血糖起起伏伏。他竟然也不比她好多少,变幻莫测得像一支存在内幕交易的股票,估计最近加班也挺多吧,睡眠不足,吃得不好,只是不知道是在病房还是实验室。
再次回到微信,仍旧没有新消息进来。她忽然想说些什么,点开两人聊天页面,看着光标在输入框里闪动,到底还是一个字都没打出来。
是她提的分手,她求仁得仁,他说到做到。
而且,现在又有什么改变呢?她确实经常想起他,但也都是他帮她、教他、救她的场景,就像曾经骂醒过她的那条网友评论:看病爱上医生,这种现象的心理学学名叫做移情。
至于这种半夜视奸前任血糖曲线的行为,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做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了吧。
忙完那一次漫展,程程又给凌田打视频过来,跟她提了新要求,说是平台很看好《高冷总裁》,希望能把连载的频率从十天一更提到一周一更。
凌田叹气,知道自己哪怕不想讲话,也不能再忍了,直接问:“报酬还是 3000?”
程程说:“那不能,必须给我们小凌加钱,4000!”
凌田想说,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工作量增加 50%,报酬加 33%?这是坑我呢还是坑我呢?
她没对那个 4000 做任何评价,现场按计算器,直接还了个价:“按照 50 一格来算,一话 35 格就是 1750,一个月更四话 7000,五话就是 8750。”
程程也知道这个价钱已经很低了,外面招新人主笔至少都得 40 一格,更何况凌田已经有了一点成绩,很是爽快地说:“那就 7000,再多师兄我实在给不起了。”紧接着便开始诉苦,说上半年他抽了人手去做的那个动画项目被中间人坑了,现在交了稿收不到钱,工作室被逼得快破产。
凌田却没被他带跑,提醒:“我们那个合同要重新签一下吧?”
那边静了静,才笑着说:“那当然,我让法务改好给你发过去。”
不多时,凌田便收到微信上发来的电子版,她即刻转发给田嘉木过目。
律师爸爸很快回了张截图,把合同里有问题的条款统统划了红线,比如“合同期间作品版权归工作室所有”指的是具体某部作品,还是所有由她创作的作品,还有竞业禁止,独家签约,解约赔偿,霸王条款一大堆。
凌田转手发给程程,问他什么意思?原本合同里没有,他说都不跟她说,直接改成这样发过来。
程程回了个大吃一惊的表情图,说:【哦,哦,我问问。】
隔了会儿又来一条:【应该是法务弄错了,这是我们这里格式合同的条款,其实都是行业惯例,也就这么一写,具体操作都好商量。法务说要是主笔老师介意的话,他改一下再发给你。】
凌田只回:【好的,谢谢。】
等收到纸质版,还是不放心,字好多,措辞繁琐,她怕看漏了,又去找爸爸。
这回直接找到律所,那是陆家嘴一栋著名的大楼,外观很是气派,但也有些年头了。凌田记得自己上一次来还在读高中的时候,田嘉木带她来看黄浦江上的跨年无人机表演和灯光秀。当时他的办公室很小,位置也不好,他们是在一间正江景的会议室里看的。
时隔多年,田嘉木的办公室还是那么小小的一间,只是更旧更乱了些,桌上摊着各种材料,开着笔记本电脑。
他替她看完合同,确认没问题,但还是说:“这家工作室老板人品不行,你得慎重考虑。”
凌田说:“我知道,等我约稿的收入稳定一点,就把包工头炒了。”
田嘉木看着她笑了,很欣慰地说:“我们田田说到做到,一定越来越好。”
凌田也笑了,但下一句便问:“你跟妈妈,你们去签字了吗?”
田嘉木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垂下目光,整着桌上的材料,点了点头。
凌田并不意外,她算过日子,一个月的冷静期早就过了,他俩都没跟她说。不过也对,结婚孩子参与不了,离婚当然也一样。
静了静,田嘉木提醒:“这件事,我们还没跟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说,他们年纪大的人容易瞎操心,你也别去说知道吗?”
凌田点点头,答应了。
时间快到中午,田嘉木带她出去吃饭,在走廊和电梯里遇到不少同事。他一脸笑地介绍,说这是我女儿。人家大多诧异,说田趴这么年轻女儿这么大了?!
这一年律所的业务不行,但办公室的排场不能降,还是在这栋停车费 3000 一个月的楼里。田嘉木最近上班连车都不开,中午吃饭也消费降级,点个喜家德麦当劳什么的对付一顿,但这一天凌田过来,他还是带她在楼里餐厅吃了顿好的。
饭吃到一半,他问凌田:“你跟小辛怎么样?”
凌田不眨眼地撒谎:“挺好的,就是最近都很忙。”
很平常的一句话,田嘉木却突发感慨,说:“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事业走上坡路,也总觉得工作最重要,总是忙,总想着以后有时间,但有些事不会一直等着你,还是要多见面……”
“嗯。”凌田含糊应,觉得作为爸爸给女儿这种多约会的建议挺奇怪的,但似乎也是他的经验之谈,他一定有过很多想跟凌捷一起做的事吧,只是在一年又一年的忙碌中拖延着,最后变成了不可能。
“也是因为我,”凌田自嘲地补充,再一次觉得愧疚,“小时候太能闹了,还有高考前面那两年多,你花了太多精力在我身上……”
因此错过了职业发展的关键时期,又因为紧接着而来的疫情、脱钩、经济下行,很可能再也追不上了。
她没把话说全,田嘉木却懂她的意思,笑了,说:“正相反,我觉得那两年可太值了。”
“把个学渣数学提高二十多分,卷进 a 大吗?”凌田也笑。
田嘉木摇摇头,说:“你不觉得我们就是因为那两年才熟悉起来的吗?”
凌田初一听到觉得不对,二十二年亲生父女,何至于到她十几岁了才刚混熟?
再细一想,还真是。她出生就看到他,他们住在一起,但他真的缺席太多了。很多时候他半夜加完班到家,她已经睡了。她一大早去上学,他还没起床。或者他去出差,那就只能在视频电话里见一面。两人跟有时差似的,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上几句话。而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照顾者是凌捷,最亲密的也只有凌捷。
直到高中那两年多,他跟凌捷赌气,被逼上梁山,每天早上六点起来,七点出门开车送她上学,晚上尽量早回家辅导她学习。
说起来是挺苦的,同事曾经拿他打趣,早上来的最早,晚上赶着下班,像个已婚已育的女员工。
但他们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交谈,早高峰堵在路上一起听交通台广播,讨论主持人讲到的新闻,或者听听音乐,分享彼此的歌单,考试前一起背单词和古诗。
他不再是一个顶着父亲名头的吉祥物,只需要赚钱回家的机器。她开始了解他,佩服他,会讲学校里发生的事给他听,有时候也会为了学习的事情跟他闹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