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桌人都笑了,凌田越听越觉得没脸,说:“外婆你瞎说啥呀?!”
  辛勤也跟着笑,嘴上说:“田田其实很坚强的。”
  这话他以前也说过,但此刻配着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实在不像发自真心。
  凌田怨念地看他,他才努力收了笑,在桌子底下拉住她的手,翻过来,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那段饭吃得很愉快,甚至就连凌捷和田嘉木之间也比从前和谐。
  凌田对此很是确定,因为那不是表面上的相敬如宾,而是一些小小的细节,比如凌捷有颈椎病,手刚搭在颈后转了转头。田嘉木看见,没说什么便伸手替她轻轻揉着,凌捷也没跟他客气。
  凌田看见了,但装作没看见,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一句,不能打草惊蛇,自己在心里偷偷笑,搞得好像替父母爱情操碎了心。
  但她同样意识到一丝异样,凌捷在餐桌上挺沉默的,只是听着,看着,自始至终没问辛勤什么问题。待到席散,凌捷提出要她今晚回家住,她也没太意外,估计母亲有话要跟她讲。
  一家人出了饭店,一辆车坐不下,便与辛勤在门口道别,凌田看着他打车走了,自己跟着家人去停车场取车。
  田嘉木喝了酒,回程是凌捷开的,先把徐玲娣和凌建国送到,再往自己家去。
  外公外婆下了车,田嘉木坐副驾位子,后座只剩凌田一个人,车厢里暗沉沉的,只有经过路灯下面的时候被短暂地照亮,她在后视镜里遇上母亲的目光。
  但凌捷还是没说什么,一直等到了家,才去她房间里单独跟她谈。
  “你跟小辛谈过以后的打算吗?”她问凌田。
  凌田问:“什么打算?”
  凌捷说:“结婚,生育方面的。”
  凌田笑说:“这也太早了吧。”再次企图蒙混过关。
  但凌捷看着她,神情郑重而严肃。
  凌田也静下来,直接回答:“我以后不想生孩子。”
  这几天,她已经看过几篇关于一型糖尿病遗传学研究的论文,结果跟艾慕说的差不多。她当时还是那样想,只要两个人感情好,不生孩子也没什么,反正她从来不喜欢小孩。她确定自己并没有难过或者失望的感觉,一切都只是暂时的茫然与未定。
  她以为母亲会反对,问她为什么,但凌捷在她确诊之后就已经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早有心理准备,这时候只是问:“小辛愿意吗?”
  凌田说:“现在丁克很多的。”
  凌捷却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凌田说:“七月中旬吧。”
  凌捷说:“所以也就是差不多三个月。”
  凌田知道是事实,感觉却有些荒诞,原来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这样短暂,甚至连通常所说的热恋期都还没过完。
  凌捷说:“你最好早点跟他谈清楚。”
  凌田想说,我们已经谈清楚了,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这句话不像认真交往那么好说,而且她知道自己做出这决定是匆忙的。
  一直等凌捷跟她谈完,回去自己房间,她才给辛勤打电话,想着他刚才喝过酒,接通了便问:“你没什么吧?”
  辛勤说:“没事。”
  两人其实都有很多话想讲,也都知道应该好好谈一次,却还是放任着自己在这一夜愉快的气氛里。
  辛勤说:“田田……”
  凌田说:“嗯?”
  “要不要跟我去趟杭州?”
  “干嘛?”
  “见我爸妈。”
  “好啊。”
  他们不顾一切地往前,再往前,反正只要不去想那件事,就当它不存在,他们便会那么幸福。
  第39章
  当晚,辛勤发了视频通话的邀请给母亲周令。
  那边接起来,像平常那样说:“你等等啊,我叫你爸爸,辛成均,老辛……”
  “就来,马上……”远处有人应。
  辛勤说:“他要是在忙,就别叫他了。”
  周令说:“他不忙,在客厅装着拖地,其实投屏看修显卡呢。”
  辛勤笑起来,中年男人奇奇怪怪的爱好。
  “我就跟你说也行。”他对周令道。
  “怎么了?”周令似乎察觉他的异样。
  辛勤不知道应该说母亲太敏锐,还是他自己这一天真有些不对劲,他直接开口道:“我想下个轮休回家一趟,带个朋友一起回去,跟你们见一面。”
  周令静了静,问:“女朋友啊?”
  “对。”辛勤点头。
  虽然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虽然辛勤跟她说过自己不会谈恋爱,但周令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又静了静,又问:“她知道你的情况吗?”
  辛勤说:“知道。”
  “也是学医的?”
  “不是,我们学校美院的。”
  “几岁啊?”
  “二十二。”
  仅仅几个问题,不必明说,他已经猜到母亲的意思。他更专业,更年长,也应该更负责。
  果然,周令紧接着问:“你跟她解释清楚没有?”
  辛勤想说,她是知道的,他给她做过健康宣教,给她推荐过许多本糖尿病自助书,可以说所有相关的内容都讲到过,并发症,性事,怀孕和遗传。甚至有一次,他在她那里借用她的电脑回邮件的时候,看到过她浏览器里关于一型遗传学研究的搜索记录。
  但他一时沉默,什么都没说出口。他明白其中的不同,有些话说出来,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恋人,完全不一样。他只是一直回避不去想罢了。
  周令看着他,缓了缓才道:“有些事,你还是得先说清楚,既是对人家负责,也免得你自己将来难过……”
  房门就在这时候开了,辛成均走进来,笑呵呵走到视频画面里跟他打招呼。像是一种默契,辛勤和周令都没再提刚才的事,一家三口只是跟平常那样聊了会儿天,就道别挂断了。
  辛勤知道周令给他泼了冷水,他也知道周令是对的。
  他父母都是很积极开朗的人,自他患病,父亲一直在鼓励他,包揽家务,陪他锻炼身体,但付出更多,牵挂更多的那个人还是母亲周令。
  他确诊之后最初的三年,过得混乱一片。
  在那次他清空弹匣式地给自己注射短效胰岛素之后,他休学在家,周令不敢再让他自己打针,每天中午从单位赶回家里给他打针,然后跟他一起吃饭。
  后来用上胰岛素泵,也是她一点点学习输注量计算,替他更换导管,护理皮肤。
  当时还没有国产设备,全进口的美敦力泵只在北京和上海极少的几家医院里能买到,售价八万多,耗材也很贵,而且操作复杂,需要全部手动设置,管路号称 72 小时更换一次,实际经常容易堵塞。
  动态血糖仪更晚进入中国市场,他记得大约是在 2009 年,那时候智能手机尚未普及,还需要一个专门的小接收器显示数据。
  作为一个患有一型糖尿病的小学生,他需要活得那么不正常,才能获得一些近似于正常的生活。过后回想,就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那几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但周令从没在他面前表现出疲惫和烦躁,永远有耐心,永远说没关系的。直到他发现她的病历本,才知道她被诊断为中重度焦虑症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医院配回来的药,她从来不敢吃。因为治疗焦虑症的药物大多有些镇静作用,她怕他夜里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自己睡太沉了起不来。而且,那时候还没有动态血糖仪,她经常需要凌晨三点起来给他测一次血糖。
  那一整夜,辛勤都在想着这些事,哪怕是在短暂的睡梦里。他重新回到小时候,睡眼惺忪地走向一扇虚掩的门,看到房间里周令正抱着辛成均哭,说要是得病的是我,不是他就好了。
  他对凌田说过很多过去的事,但没有提起这一瞬,他怕控制不住情绪。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瞬间,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些年总有人提醒母亲,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他们借助于你来到这个世界,但并不属于你。但他曾提醒自己,你的生命,不仅仅是你的生命。并非不承认自由,而是突然懂得了面对生死应有的敬畏。
  第二天,辛勤微信联系凌田,问她晚上有没有空见面。
  那段时间,因为怕再被邻居看见,汇报到徐玲娣那里,他俩总在他住的地方活动。但现在既然已经见过她家里人,等于过了明面,凌田叫他去教工新村,正大光明地。
  短暂的休整期结束,她又开始赶连载的稿子,一整天对着电脑画画,除了吃饭、上厕所,就没停下来过。辛勤从食堂买了两份套餐带过去,她拿了一盒放在电脑桌上,打算边画边吃。
  他笑说:“不用这么夸张的吧?”
  她真就夸张地说:“文艺创作是最艰难的制造,开饭店的一道拿手菜可以卖几十年,开厂的一个产品设计出来总能卖个几年,但漫画第一卷 画完了,第二卷不可能再用从前用过的剧情和分镜,全部都得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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