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凌田也跟着问:“爸爸怎么了?”
凌捷其实也意识到自己说话过分了,一时没注意把本来瞒着他们的事情漏了出来,她缓了缓,冷静了些才解释:“没什么,他既没出轨也没犯法,是他们所里一个合伙人出了事,事情本身跟他无关,但行政处罚和民事赔偿可能要整个所的合伙人一起背,对律所的声誉也有不小的影响,他又被合伙协议限制着,暂时没办法转所。”
话讲得简单,但也挺清楚,饭桌边四个人一时安静。
隔了会儿,还是凌捷开口说:“这件事他自己会解决,你们别去问他。他这个人心事重,给自己的压力已经很大了。你们也不用担心,要真解决不了,总归还有我。”
似是为刚才那番争论最后定了调,她的工作很重要。
凌田这才想到最近一阵田嘉木的忙碌,频繁出差,到处拜访客户,估计也是因为这件事,想要留住业务,把影响降到最低。
她甚至记起自己其实是听到过只言片语的,某天田嘉木在书房里打电话,忽然提高了声音,语气也跟平常打工作电话不太一样,说:“……都到这时候了,讲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大家等结果吧,这件事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但她当时沉浸在自己的小伤心里,过耳就忘了。
直到此刻,她更加意识到过去这一个多月里,压力最大、最辛苦的人根本不是她。尤其凌捷,在医院陪护,同时兼顾工作,还要把这件事瞒着其他人。
徐玲娣也消气了,长叹了声,一边吃饭一边嘀嘀咕咕:“哪能嘎倒霉?都是清明扫墓之后出的事,我就晓得姆妈不喜欢我。”
凌捷服了,苦笑说:“你省省吧,这都能联想到喜欢不喜欢上去。”
徐玲娣说:“是真的,姆妈说她不想生女儿,因为心疼小姑娘一辈子要吃很多苦,结果我苦是一点没少吃,从小反过来心疼她,帮她干活。”
凌田不同意,安慰徐玲娣:“阿太很喜欢小姑娘的呀,她亲口跟我说的,而且我每次去她都给我塞钱塞吃的,叫我不要告诉其他人。”
凌捷笑了,说:“我小时候也以为她最喜欢我,后来才知道她对谁都这样,偷偷塞钱塞吃的,说你别告诉他们,真乃管理学奇才,端水大师。但也只有小东西才这样,大东西就不同了,比如房子,两个舅舅家都有份,我们家没有。”
徐玲娣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说:“哦,你还怪上我了?我没本事,不像你两个舅舅可以给孩子钱。”
凌捷回嘴:“是你先拿我跟他们比的,许你比孩子,不许我比父母?”
徐玲娣也回嘴:“我拿你跟谁比了?”
凌捷学舌提醒:“徐斌斌买了别墅,徐君君全家移民办下来了,过去总以为你们肯定是小辈里过得最好的,没想到……”
徐玲娣也想起来了,但还是嘴巴老:“我也就这么说说,怎么我连话都不许讲了?”
凌捷说:“你知道徐君君移民去哪儿吗?马耳他。”
徐玲娣说:“我不知道什么马耳他牛耳他,反正他们说是欧盟国家,拿欧盟身份,以后他家两个小孩就是外籍了,清华北大随便上。”
凌捷说:“所以又轮到凌田了,我生的孩子也比不过他们的孩子?”
徐玲娣说:“我可没讲这话!田田总归是我宝贝,是你要她搬出去的。”
凌田服了,这究竟是怎么绕回来的这?
两母女吵架,吵完好像也就这么算了,凌田搬出去住的事仍旧悬而未决。
吃完饭,徐玲娣和凌建国回了家。
凌捷加班,凌田早早洗漱,进了自己房间,便上网搜了父亲工作的那家事务所的名字。起初没什么结果,可算法就是这么神奇,隔了会儿再刷,给她推送过来了。
有知情人士隐晦地透露:某本地知名律所合伙人趁担任破产业务管理人之便,卷客户的钱跑路了,因为人已经到了境外,不一定能引渡回来,该律所现在面临监管机构的行政处罚和客户的巨额民事索赔。
那篇笔记寥寥几句话,下面评论也不算多。
有一条说:其他合伙人可真倒霉啊。
立刻有人回复:咱们做民工的,就不要心疼老板了。
又有人补充:律所合伙人有好的吗?多余替他们喊冤。
凌田忽然有种同病相怜之感,她要是拿自己的事情上网诉苦,估计也会被群嘲:有家庭托底的上海独生女矫情发言,糖尿病又没什么,自己零食奶茶吃出来的吧?
她退出社交平台,给父亲发了条微信:【爸爸,下班了吗?】
田嘉木很快回:【刚到酒店,田田怎么啦?】
凌田:【就跟你说一声,我今天复诊挺好哒。】
田嘉木:【那太好了,早点睡。】
凌田:【好,你也早点休息。】
没敢再多聊,怕让父亲看出来,她已经知道那件事情了。
她其实挺担心他的。
说起来也是因为她高中那三年,田嘉木耽误了晋升,后来又碰上疫情,脱钩,金融行业降薪,属于他们所里最倒霉的那一批小合伙人,光在那儿贡献,分红没拿过多少,这才刚好了一点儿,没想到又碰上了这种无妄之灾。
而且,不光事业受挫,这件事对他们这个关系微妙的家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
她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张思维导图,一目了然地分析了几种中年夫妻感情耗尽之后的选择——
一,男人给钱,爱孩子,那就继续过。
二,男人给钱,但不爱孩子,看你需不需要钱,需要就过,不需要就分。
三,男人不给钱,也不爱孩子,分。
四,男人不给钱,但爱孩子,看你有没有钱,有就过,没有就分。
田嘉木原本属于第一种,所以凌捷选择了继续过。
但现在,形势很可能要发生变化了。
她并不是非要他们勉强在一起,只是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就像那些在产房里第一次看见孩子的父母,她现在反过来对他们提出同样的期许,健康快乐。
那天晚上,她一下做完了之前拖了很久都没能开始的事,改了简历,整理了作品集,认真研究一下没过签的那两个平台的要求和风格。
等到全部弄完,已经是深夜了。
手机忽然震动两下,她拿起来看,发现是凌捷在家庭群里转发了两篇公众号文章。
第一篇,移民马耳他,收割中产家庭,有去无回!
第二篇,是徐斌斌买了房的那个小区的房产点评,全上海最坑别墅区,航道正下方,噪音大,楼龄老,持续贬值。
凌田惊了,怕给徐玲娣看见,还得吵一架,赶紧私信凌捷:【妈你发的都是啥?】
凌捷秒回:【你怎么还不睡觉?】
再到家庭群一看,刚才转的那两条都已经撤回。
凌田笑了,凌捷有时候其实也挺幼稚的,赌着奇奇怪怪的气。
隔了会儿,她又给凌捷发过去一条:【我可以去你房间睡吗?】
凌捷给她回:【来。】
她抱着枕头,摸黑跑去隔壁,推门进屋,钻进被子里,躺到母亲身边。
被窝暖暖的,她闻到熟悉的味道,是凌捷用惯了的几种护肤品混杂在一起的淡香,世界上独一无二。
“要么我还是不出去住了?”她试探着问。
“为什么?”凌捷反问。
“怕你跟外婆吵。”
“你去住,我替你跟外婆讲。”
凌田转头看看母亲,黑暗中只见一个侧影。
凌捷似乎感觉到她在看自己,重复了一遍:“你去住。”
凌田又说:“但是租出去每月还能有两千六,我们家是不是有点要破产了?”
凌捷拿出手机给她看自己的存款数字,说:“你放心,有我。”
凌田说:“哇!”
凌捷笑了。
“你说‘有我’的时候好帅啊。”
“是吗?”
“给我看存款数字的时候也好帅。”
凌捷笑得更大了,直接问:“这是要零花钱的新话术吗?”
凌田说:“不是。”
凌捷:“真不是?我会给哦。”
凌田:“真不是,我也要努力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凌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就六个月,”凌捷说,“你自己出去住六个月,要是好,就继续,不好,就回家来。”
凌田点头,靠到凌捷身上。两人的身高差让这个动作多少有点勉强,凌捷笑了,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凌田忽地释然,她真的就是有家庭托底的上海独生女呀,矫情地痛苦又幸福着。
第二天一早,凌捷上班之前给徐玲娣转了 15600 元,有零有整,存心叫她知道是教工新村那套房子六个月的租金。
徐玲娣问:【侬啥意思?】
凌捷说:【侬晓得我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