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贺青冥没有叫醒柳无咎。
他也没有出声,没有动作,他知道柳无咎睡的一向很浅,也很警觉。
他只看着柳无咎,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听着周遭躁动的蝉鸣,在风中摇曳的草木。
草木的影子被太阳慢慢拽短又拉长。
贺青冥运转了一个周天,他的气色比昨天在唐门的时候好多了。
柳无咎起身,正好是一个时辰。他如狼一般作息,如狼一般敏锐,好像他身体里刻着一座日晷。
再走一个时辰,他们便离开了十二峰的地界,那时候正是傍晚,他们可以在附近村镇歇脚。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却还在群山里边打转。
柳无咎仰头看了看天色,道:“已酉时了。”
贺青冥道:“只怕咱们不是往北,而是往南了。”
柳无咎不可思议,道:“往南?”
贺青冥点点头,道:“你看,这附近有一种树,有花无叶,有果而赤,唤做‘赤练子’,赤练蛇喜于盘踞其上,花果皆有剧毒。这种树不长在别处,只长在十二峰中南四峰,也就是鹊月峰、白头峰、乌头峰、愁予峰。无咎,我们并未出唐门北上,而是南下了。”
柳无咎道:“再往南,岂不是到了南疆?”
“不错。”贺青冥道,“南疆巫后与我有隙,若入了南疆,只怕不好。今日天色将晚,咱们还是找处地方落脚再说。”
柳无咎道:“乌头峰往西有一片村镇,那里尚属中原管辖之地,咱们往那里去吧。”
“好。”
柳无咎一扬马鞭,两匹马追着日头落下的方向跑了起来,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乌头峰附近的一处镇子。
此时已快戊时了。
镇上场口立着一块石碑,上边用朱墨写了三个大字:鹅儿镇。
石碑边上长着一簇蓝紫色的花,状若飞蝶翔鸾,翩翩而动,很是幽美。不过,这种美丽的花却是有毒的,它就是乌头,又唤做“鹅儿花”。
贺青冥二人走进镇子,眼下是暮归时分,农人都从田埂上扛着锄头、镰刀归来,老少妇人们也在家中备好了餐饭,等待着一家团圆。
二人找了一家客舍住下,老板娘是一位头发花白,微微有些驼背的老婆婆。她见有客人来,很是热情,只是她年纪大了,不通官话,二人与她沟通了一阵子,方才大致听懂了。
听她口气,这家小店原是她和她老伴一块经营,前两年她老伴得病走了,儿子儿媳又外出营生,过年过节才能回家一趟,她一个人住着总是无趣,他们来了,她也欢喜有人可以跟她说说话。
老婆婆瞧见柳无咎,眼神便是一亮:“好俊的后生!”
她又笑道:“我那孙女长来十七八岁,倒跟这位小哥年纪相仿,她一向爱痴,好在她今天不在,不然定要缠着你。”
柳无咎勉强笑了笑,心道:幸好。
菜已上齐了。柳无咎特意嘱咐老婆婆不要做辣,婆婆笑着应下了。
贺青冥抿了一口肉丝,这道菜没有一丝辣味。
他放下筷子,对着柳无咎摇了摇头。
老婆婆来收拾餐桌的时候,发现他们只吃了白米饭,却没有动过一筷子菜。她道:“哎呦,好端端的菜,怎么不吃呢,好浪费哟!还是说不合口味?可是我已按你们说的,做的不辣了啊。”
贺青冥道:“这却要问你了。”
“什么?”
贺青冥道:“我来过蜀中,这一带家家户户都吃辣,就算说了不要辣,铁锅也早被炖出来辣味了,可你做的这几道菜,竟一点辣味也没有。”
老婆婆道:“我家是做生意的,怎么能和他们一样?这南来北往的客人,若都吃不惯我家的菜,那我老婆子还做不做生意了?”
贺青冥道:“你说的不错。我们进镇子的时候,看见路上农人,本没有在意,可是现在想来,农人劳作一天,本已累了,怎么还像他们那样精神抖擞,昂首阔步?更何况……”
老婆婆目光闪动,道:“更何况?”
“更何况,这里有男人,有女人,却见不到一个孩子,真是奇怪。”贺青冥微微一笑,“我说的对也不对,天魔女?”
贺青冥盯着她,她也盯着贺青冥。
她盯了一会,忽而笑了,慢慢直起来脊背,道:“不愧是青冥剑主。”
第155章
“听说青冥剑主去了唐门, 我奉巫后之命,前来拿你,那妮子也倒对你钟情, 都过了这么久了, 还念着你、想着你, 我也好奇,想来看一看你,看看到底你长的什么模样, 竟教她念念不忘……”天魔女慢条斯理地撕下伪装,露出来一张艳光四射而又诡谲迷人的脸庞, 她好像一条剧毒的美女蛇, 说话的时候也似吐着蛇信,“可惜, 青冥剑主已是个将死之人。一个死人, 她就算带回南疆, 也玩不了太久,更玩不了多少花样。”
她对着贺青冥说“玩”来“玩”去的, 已惹恼了柳无咎。不过时候不对, 柳无咎也只能暗压下怒气,沉声道:“你放尊重些。”
“尊重?”天魔女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还需要尊重么?柳公子啊, 你做人家的徒弟,管的未免也太宽了些。不过,你倒是比你师父还俊俏,若是把你一块带回去,就算青冥剑主哪天病老色衰, 巫后也还可以接着好生宠爱你。你们师徒二人一并承宠,岂非也算是江湖上一段佳话?”
她说这种话,竟脸不红心不跳,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南疆毕竟民风彪悍,诸族之中,不少人一夫多妻、一妻多夫,有的甚至没有丈夫也没有妻子,只是兴之所至,情之所往而已。天魔女常年居住南疆,早已习惯了,也不把中原那套礼仪规矩当回事。
她习惯了,贺青冥和柳无咎却不能习惯,一时无法接话。
贺青冥道:“巫后既让你来,就不会叫我成功北上。今日我们迷路,是你的手笔?”
“不错,我早在双峰山附近设下迷障,只等你来了。”
贺青冥道:“双峰山是唐门所在,与之不远处,还有牵机阁,你不怕把他们也引来么?”
天魔女却道:“来了又如何?大不了把他们一并收入囊中。”
柳无咎道:“你很有自信。”
天魔女仍旧慢悠悠道:“我活了几十年了,已看惯风云变迁,几十年来,江湖风波不断,南疆也换了好几代主人,可我仍是南疆的大祭司。你说,我该不该有这个自信?”
柳无咎忽道:“几十年?”
她看着却并不像一个老人,也不是一个中年人,倒像是二十上下的小姑娘。
天魔女笑道:“那自然是因为我驻颜有术。怎么样,你们若想学,跟我回南疆,我便教教你们。”
柳无咎却道:“我们都还年轻,若再要年轻,只怕要变作孩童。你的驻颜术,我们是用不上了。”
贺青冥忍不住笑了笑,无咎又阴阳怪气了。
他可以笑,天魔女一张如花的笑靥却似有一点扭曲,好像这一瞬间里,她已从盛放的夏花变作干瘪的秋叶。任何一个爱美的女人,都不会喜欢听到这种讽刺。
天魔女道:“这么说,你们是不打算跟我回去了?”
贺青冥道:“不错。”
天魔女坐下来叹了口气,道:“我这趟来,是请你们的,毕竟巫后好歹算得我的王,你们好歹算是我们南疆未来的娘娘,可若你们敬酒不吃,便只能吃罚酒了,既然请不回去,我也只好动手强抢。”
柳无咎道:“你抢的赢吗?”
“我知道,你们师徒都是狡猾的狐狸,可我也不是傻子,没了一种法子,我还有千百种法子可以对付你们。”天魔女道,“正所谓‘五色使人盲目,五感使人心发狂’,你们难道不知道,有时候,毒不一定非要从嘴巴里吃进去的?甚至有时候……不需要毒。”
贺青冥忽而发觉异样:他今日疏通的肺腑经络,似在这一瞬间又淤堵了,内力也不再流转自如。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却什么也咳不出来。柳无咎忙掩住他口鼻,喝道:“你做了什么!”
天魔女冷冷道:“自古是药三分毒,二者本来就不该分家。唐门有‘乌白之争’,那是他们迂腐顽固,在我们南疆,巫即医者,医者亦巫。你师父五脏亏损,尤以心、肝、肺三者为甚,我只不过在你们用餐的时候,多抹了一点脂粉,那脂粉名为‘玉生烟’,乃是我亲手调制,用的是南疆七种开的最烈最香的花瓣花蕊,女子敷用之后,可驻颜延年,永葆青春。不过嘛,它也有一个坏处,就是心肺有损的人,是不能用的,不要说用,闻也不该闻呐!”
柳无咎道:“解药呢?!”
“解药?”天魔女笑道,“它又不是毒药,自然也就没有解药。怪只怪青冥剑主已不是从前的青冥剑主,又偏偏走了霉运,碰上了我这个行家。”
贺青冥咳了两下,道:“果然是南疆第一巫师。”
“能得青冥剑主夸奖,我今日也不虚此行了。”天魔女竟与他奉承起来,又道,“素闻青冥剑主武功卓绝,难逢敌手,我自然不敢跟你硬碰硬,不过嘛,你现在这个样子,青冥剑只怕也没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