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我叫周负。”
伙计热情地招揽着新客:“哎呀,周公子初来乍到,可要好好尝尝咱陈记糕点铺的点心,尤其是咱们家的招牌相思糕,蓬莱十一岛,没有人说不好的!”
周负点点头:“我知道,阿琢就喜欢吃这个。”
年轻的伙计们看他性子软和,还想闹他,都被秦琢一一赶开了。
旁人识趣地退开后,秦琢赶紧拉着周负出了门。
掌柜在身后远远地喊着“二位公子慢走,下次再来啊”,他们对视一眼,不知为何竟双双笑出声来。
“这家店的伙计人真好,不像青丘那些商贩,总是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周负委屈巴巴地向秦琢抱怨道。
秦琢在他脸颊上戳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小坑,半天都没恢复。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周负笑出的梨涡。
“那就少往狐狸堆里头钻,狐狸就喜欢你这种长得好看、心思又单纯的。”秦琢慢悠悠地笑道。
夕阳缓缓隐没在山后,将天空晕染上了一抹温柔的橙红色。金黄的余晖洒在大地上,如同细腻的金粉涂满了每个角落。
两人已来到了一座荒无人烟的的小山丘上,站在高处,一眼就能望到大海。
“就选在这里吧。”秦琢的目光随着海天一色的无垠碧波延伸,“师尊生前最喜欢这个地方,远离尘嚣、远离纷扰,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周负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目光随秦琢一同投向远方。
片刻之后,他轻声回应道:“真美,怪不得移天君会喜欢。”
海浪不断拍打着礁石,发出古老而动人的声响,让周负的声音愈发低沉悠长。
他们很快就选定了一块平整的土地,开始清理周边的碎石和杂草。
秦琢没有使用法术,于是周负也没有。
一边干活,秦琢一边絮絮叨叨,同周负谈论起与师尊有关的往事来。
“师尊说,他捡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多了,可是竟不记事,只是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叫‘琢’……”
说到这里,他不由地会心一笑。
“哎,现在想来,这个名字或许是始皇给我起的吧。”
周负道:“我觉得阿琢的两个名字都很好听。”
秦琢莞尔一笑,起身扭头,将近旁一块大小合适的大石头推了过来。
随后,他吐气沉肩,手掌平平地在石头表面抹过,将石料生生削下来一层。
运掌如刀,几下过后,出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块未篆名姓的石碑。
他将石碑稳稳立在挖好的土坑前,抬眼,朝双手沾满泥土的周负看去。
“……我刚到秦家的时候,师兄其实不太喜欢我,因为那时思悯已经出生,他不乐意师尊天天带着我,却不带思悯。”
“我记得有一天,师兄教我吐纳灵力,我屡屡不得其法,他耐心耗尽,将我一把拎起来,放在屋顶上,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似乎也是冬日,屋檐上落的雪片凝结成了冰,我蜷缩在屋顶上,不敢动,怕掉下去,也不敢喊人,怕别人笑话我。”
“我忘记那天在屋上趴了多久,只记得后来师尊找到我了。”
“他站在檐下,向我张开了双手。”
“他说,阿琢乖,往跳下吧,为师接着你呢。”
第173章
周负望着无名的石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我没想到,秦家主居然是这样的人,把小孩放到屋顶上也太危险了吧!”他不满地嘀咕了几声。
秦琢听得清楚,只是笑了笑:“师兄是个外热内冷的性子,那时的我还不是他认可的秦家人,他当然不会对我上心。”
周负赶紧一叠声地追问:“那他现在呢?对你上心了吗”
“现在?哼,如今的我,已经由不得他不上心了。”秦琢的目光落在周负脸上,忽的眨眨眼,眼中闪过了一道促狭的笑意。
他蹲下身,手掌在石碑上轻柔抚过,继续说。
“后来,师尊押着师兄过来给我道了歉,没过几日,师尊便出门云游,只带了我一个人走。”
“回想起来,或许是师尊意识到,我的修行底子实在太差,不适合留在秦家。”
“于是,师尊将秦家子弟的必修课传授给我后,就没有继续指点我修行,而是转而教我如何辅佐家主、管理门下弟子,以及……”
“——如何生活。”
“师尊说,世间有情众生,虽皆呼吸坐卧,却多有行尸走肉之徒,他们所度过的,不过是名为‘生存’的寡淡日子。”
“他告诉我,夜里从陆地涌向海洋的风吹着最是宜人,雪后挂在松枝上的冰晶带着甜味,煮面要等水微沸后再添些凉水才好下面,全身衣物搭配最好不要超过三种颜色,雨点落在竹楼和瓦片上的声音是不同的……”
“有一次,我们路过边关的一座小镇,镇子上只有一家酒楼,卖的却都是上好的陈年佳酿,那酒香勾出了师尊腹内的馋虫。”
“可惜我们身上没有钱了,所有的黄白之物都在前几日赠给了一位死了丈夫、膝下一对儿女皆患重病的苦命妇人。”
“于是,师尊竟把他的本命灵剑当了换酒,几个月后拿到了除祟的钱,才把他的灵剑赎回来。”
秦琢讲到这里,也有点哭笑不得。
“江湖人都防着师尊的灵剑,怕他藏锋多年、突然出鞘的威力,但其实师尊根本不在意。”
“……”
秦琢与周负聊了很多,其中多是有关移天君的趣闻轶事,直到夜色悄然爬上天际,将天幕染成了一片深邃的蓝。
月华如银,飞霜洒雪,为这宁静的夜晚增添了一抹清冷的美。
渐渐的,秦琢的声音低了下去,周负也不出声了。
他们并肩坐在那座尚未完工的衣冠冢前,静静地凝视那座冰冷而坚硬的石碑,背影和声音一起被夜色吞噬了。
不论是灵堂,还是坟茔,实际上都是给活人设立的。
人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感知不到了,而葬礼也好、祭祀也好,都是给活人看的。
棺椁,墓碑,都是活人的念念不忘,都是用来让活着的那个适应失去身边人的日子的。
经过漫长的沉默,秦琢终于缓缓开口。
“周负,我本来想带你去见见我师尊的,可惜……”
周负将脑袋靠过去,低声回应:“没关系,现在也算是见到了。”
“但师尊不在那里。”秦琢扭头看向他,双目映着月色,像是两汪清池。
迎着周负不解的目光,秦琢轻轻笑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额头道。
“师尊在这里。”
“死亡和告别都不会让一切终结,他没有离开我,只是到我的回忆里去了。”
师尊会在自己的回忆里一遍又一遍地活过来,就像绽放在初春的玉兰,不会再经历霜雪的挫败,因此永不凋零。
周负也看着秦琢,月亮还未满,发出的光走了很远的路才勉强照亮他们的脸。
他吸了吸鼻子,很轻很轻地发问了。
“阿琢,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百年流转,继之百年,千帆竞渡,何止千帆?今日至交,明朝过客,人生幻化泡影,世事从来无常。
他以后,也会回到阿琢的记忆中去吗?
一想到这个,他的心就像被雨水浸透的棉花一般,沉甸甸地坠着,扯得他嗓子滞闷发堵。
秦琢心里却腾起了一股无名的火气,不快地推了推他的脑袋,皱眉瞪着他。
“怎么?你就这么想死?”
周负在秦琢那突如其来的严厉语气中猛地一惊,一时间愣在原地,直至秦琢紧紧握住他的肩膀,强迫他挺直了身躯,他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想要解释。
“我没有!阿琢,我……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怎么……”
秦琢仍然板着脸,反问道:“那你呢?若是我先你而去,你又会作何感想?”
周负的脸瞬间失了血色,焦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我、我不敢去想,我不想失去你……阿琢,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你出事的!”
“你怎么想,我就怎么想。”秦琢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见他的反应,又凑上去用指腹轻轻擦了擦他的眼角。
君心,我心。
秦琢早就挑明了的。
周负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火焰,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秦琢的手,声音中充满了坚定与决心。
“我不死了!阿琢,我要活下去!就算世界屏障碎了我也要活……唔?!”
说到一半,忽的被秦琢敲了敲脑门。
“过年呢,不要说不吉利的话。”顿了一下,秦琢继续道,“世界屏障不会碎,你也不会死。”
周负被秦琢敲了一下,顿时觉得脑袋清醒了许多,他不好意思地露出笑来,轻轻揉了揉被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