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随着清休澜的灵魂缓慢消散,越来越多的锁链从空中落下。腹部、脖颈、紧接着是肩膀和四肢。
  这数十道看似轻巧的锁链从清休澜的识海中消失后,应听声才发现人的灵魂竟然是这样轻——和空气一样。
  周围那浓郁到不正常的黑色在缓慢消褪,扶月台重新出现在应听声的视线中。
  清休澜就像从前那样,在逐渐化作洁白的细雪,慢慢从应听声的怀中消失。
  应听声一动未动,保持着将分景送入清休澜灵魂中的姿势,看不清表情。
  清休澜倒是没有一点将死之人的自觉,反而还有闲心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然后回头看向应听声。
  九百年来,他从未如此松快过,几乎都快忘了原来呼吸和和动作是不会痛的。
  如今虽已触摸不到实物,清休澜却还是轻轻拥抱住了应听声,在他耳边轻声道,:“谢谢。”
  “让你承受这些,是为师不好。”
  清休澜很少这么自称,比起师徒这种有距离和规矩的身份,他更像应听声一个靠谱而慈爱的长辈。
  “抱歉。”
  “你所热爱的修仙一界,终究还是要随我一同沉眠了。”
  清休澜最后一句话太轻,尾音几乎融在了风雪中,应听声没有听清。
  他只觉得……好冷啊。
  下雪了。
  第46章
  应听声跪坐在扶月台上, 任由飞雪落满全身。
  直到一阵寒风划过,应听声才觉出冷来,接着迟钝地察觉到了不对。
  下……雪了?
  可如今分明不是会落雪的季节。
  应听声动了动, 分景从他手中滑落在地,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低头看去, 分景的剑刃干干净净,他也……干干净净的。
  但他杀了清休澜。
  从此之后, 他再游历归来,也不会有人等他了。
  “啪。”
  应听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一抹红痕在雪夜中格外明显。
  ……他现在, 该去哪儿呢。
  应听声这才发现, 整个天机宗, 他相熟的人也不过只有沈灵师徒和清休澜——总不能一直赖在人家师徒那儿吧。
  想到这儿, 他突然觉得清休澜好自私。
  怎么可以这么潇洒地转身就走, 只给他留下一场雪呢?
  清休澜就没有一点留恋吗?
  无论是对修仙界,天机宗,亦或者沈灵和……他这个徒弟。
  突然地,应听声又想到了强行将清休澜拉入九百年痛苦深渊的李岱,近乎惶恐地想起——清休澜, 好像根本不是自愿留在天机宗的。
  他是因为那道强行禁锢了他的大阵,迫不得已才留下的。
  ……所以也许清休澜真的对天机宗没什么留恋,反倒更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紧接着,他的思绪顺着这个方向飘远,又想到因为灵脉枯竭, 天机宗底下的大阵已经停下了。
  清休澜此时离开,并不会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他还有转世。
  应听声原本漆黑得如同清休澜的识海一样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居然忽的就与之前一直理解不了的寻秘阁主南问舟共了情。
  或许转世后他不再是“清休澜”, 但只要他曾经是“清休澜”这就足够了。
  报恩也好,给自己一点“他下辈子活得很好”的慰藉也罢,总归是一点盼头。
  至少以后应听声在外奔波游历时,还有个可以追逐的“灯塔”。
  一片细小的雪花从高空中飘飘扬扬地落在了应听声的睫毛上,颤了颤,化作温热的水滴从他的脸颊划下,落在他的衣摆上,手上,雪地上。
  和证道时一样,应听声又怔怔地落下一滴泪来,嘴角却微微带着笑意。
  证道时他将此身爱恨喜怒全都抽离了出来,化为眼泪留在了试炼之境中。
  而如今这一滴泪,则是因为他对这片土地,对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对清休澜,热爱得深沉。
  这滴泪落在雪地上时,周围突然开始剧烈颤动起来,连同他的无情道心,也在剧烈震荡着。
  他当初……怎么会证道“无情”呢?
  他分明对这个世间有着那么浓郁的情感,他分明如此喜欢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
  他绝非无情。
  在这场莫名出现,百年难遇的大雪中,应听声跪在风雪里,碎了道心。
  ——
  那一晚,应听声在雪中停留了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天清晨,这场似乎只有自己经历了的大雪悄无声息地散去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等应听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抬眸朝着雪霁阁的方向看去时,才发现不知已经在扶月台旁站着看了他了多久的沈灵。
  应听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沈灵便缓缓朝他走了过来,将一丝灵力送入他的经脉中,随后朝他伸出手,没说话。
  应听声感到自己似乎被大雪冻僵的经脉被这股灵力缓和,他试着动了动,行动无碍。
  但看着面前沈灵伸出的手,应听声却没有去握的意思,只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不知该如何与沈灵解释。
  直接对沈灵说清休澜死了,他杀的?
  应听声说不出口。
  他抗拒承认这个事实。
  “清休澜昨日送来的信,我看了。”沈灵看他站起,便收回了手,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雪霁阁,开口道:“以及,他的命灯,昨晚就熄灭了。”
  沈灵没问清休澜怎么死的,也没问应听声为什么突然碎了道心。
  “……”应听声再次动了动唇,他这时应该说点什么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暂时失去了与人交流的欲望,垂眸沉默了下来。
  “他在信中说,请我之后多操心你,我本还以为他小题大做了,毕竟天机宗谁人不知,你最省心。”沈灵叹息一声,说道。
  应听声抬眸看向沈灵,清休澜留下的那封信似乎勾起了他的兴趣。
  沈灵却没再继续往下说,转身朝着阶梯往下走去,回头看了一眼应听声。
  应听声在原地静默两息,终于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他婉拒了沈灵让他来和生阁同住的邀请,再三向他保证自己真的没事,除了碎了道心,修为退了几个境界之外,没受任何别的伤。
  ——灵脉枯竭后,飞升无望,修为也变成了一纸空文,倒也不要紧了。
  应听声独自留在了清休澜的雪霁阁。
  他学着以前的清休澜,每天喝喝茶,养养花,时不时带着年幼的弟子摸摸鱼——虽然无法再使用灵力,但剑依旧是十分好用的防身武器。
  天机宗弟子本就精通的算卦占卜一类课程也依旧在教授着——要哪天不想再待在天机宗了,下山谋生也算多一份给人算命的手艺,至少饿不死,还包准,自带招牌。
  几月后,应听声像个没事人一样拿着清休澜留下的分景剑与沈灵告别,说要再次踏上游历的路程。
  沈灵那时正低着头写着什么,闻言“嗯”了一声,没问他准备去哪儿,也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只顺口和应听声提了一嘴,再过不久,和生阁前的松花就要开了,要是应听声赶得上回来的话,就来与他一起酿酒。
  应听声又想到了某个夏日夜晚那盏,只有一个杯底的青松酿,他无声静默两息,答应了下来。
  沈灵则接着写手中的东西。
  在他的书桌暗格中,放着一封显絮叨的信,是清休澜死前写的。
  信的开头是一句简洁明了的“我要走了”。
  这句话下方的纸上落下了一滴墨,似乎是提笔写信的人在写完最上方的那四个字后,就不知该如何落笔了。
  “沈灵啊沈灵,三百年,整整三百年,我和你念叨了三百年要撂挑子,结果一直没撂得下去,可气可气。”
  “终于把灵脉熬死了,它再不枯竭我真要学席梵去炸灵脉了。”
  后面半句被画了两道,但依旧能看出写了什么。
  这句写完后,信纸又空了好几行,紧接着是另一道墨迹深浅不同,明显是隔了几天才接着写下的文字。
  “我那徒儿,看着不像是修无情道的胚子。”
  “我会让他杀了我。倘若因此他的道心愈发稳固,就是我判断有误,你就当我在说胡话。”
  “道心稳固,杀仇因果了结,待灵气复苏后,你替我看顾他一二——虽然不知飞升一事究竟是不是凡人的痴心妄想,但若真有人能飞升,应听声必在其列。”
  “倘若因此他的道心不稳……——那你还是要替我看顾他一二,他不省心。”
  “带孩子的报酬你随便提,等我下次回来一并结清。”
  “不会太久的。”
  “雪霁阁他想住就让他住着,要是他不想住,或者是想离开天机宗,也不必多劝,由他去——但我想,他不舍得离开的。”
  “虽然我不觉得会有人能欺负到他头上,但要是真有这样一天,你可别一副‘都行随便无所谓’的臭脸,替我给他出出气。”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