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盛传高家长子不能人伦,成婚多年无所出,几乎绝了高氏一族的后。高无咎一向忌讳这些流言,对外只推说是猗顿家的女儿身子骨不争气,今夜被喝醉的猗顿南捉住痛脚猛踩,心头龃龉顿生。
  饶是这样,他仍旧维持着面上和气。
  “寄真这么想,老夫着实意外得很。”高无咎眼底平静,“媳妇贤德本分,我拿她当半个女儿待,要和离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七大商眼下正在风口浪尖上,等风头稍过,老夫让你堂堂正正地迎回自家姑娘。”
  猗顿南伏案醉得不省人事,似乎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威胁。高无咎轻蔑地笑一声,喝干了酒,自言自语道:“出路么,黄泉尽头连着阴曹地府,到哪里不算个出路呢?”
  *
  烛火幽微时,蕊花暗结,层层叠叠就像繁沉心绪。
  “商坊今日吞进财货几多?”沧浪反扣着茶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动,突然问道。
  官市丞清着焦干的喉咙,一口气答:“粮谷两百万斛上下,各色农具六十万件;若以平价猛涨两倍计算,大体要现银两百万之数。”
  “缺额呢?”
  临窗沉思的封璘闻言转过了身。
  “缺额……”官市丞泄气般地咬紧牙,错开目光,低头道:“少则七十万两白银。”
  七十万两白银!
  七大商显然也拉开了破釜沉舟的架势,倘若金钱足给,现在就是将其一网打尽的好时机。可偏偏此时,闵商在江宁城的钱庄竟无一例外地闭门停业,事先却未有半点风声泄出,封璘心中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
  “艹!”
  良久默然,连日神经紧绷的官市丞忘记了礼数,捏拳砸向掌心:“索性不理他,左右秋播也快完了,口粮冬货也差强足矣。商坊便要疯开高价,百姓只不买他粮货,他能奈何?”
  “不可,”沧浪浮着茶沫,隔着那点轻渺热气,眼也不抬地说:“粮种也好农具也罢,尽皆百姓日用之物,流民的难题纵然解决了,江宁其他百姓如何度日?官市没了粮货,就只能听任商坊宰割,立时危局。”
  打发走官市丞,茶也晾得半凉。沧浪低头待饮,被侧旁杀出的一只手扥住了茶盏。
  “生计堪忧,茶也不叫饮了么?”。
  封璘闷着嗓音道:“茶凉了,先生不可多饮。”
  沧浪未置可否地笑了笑,由着他为自己换了一盏新的来,接过时忽然搭住封璘手腕,目光如炬:“此战若败,你可怨我?”
  脉息沉平如水,一如缓缓流淌的嗓音:“先生所指,阿璘死不旋踵。只不过……”
  不知是否是错觉,沧浪在那一瞬里感受到了脉搏的加快,带得自己的呼吸也紧促起来:“不过什么?”
  封璘就着这个姿势倾身,与沧浪交颈贴耳,恨不能把七经八脉的热忱都顺着耳语浇灌给面前这个人。
  “我若身死,先生要为我拾骨,我若流放,先生要为我吹魂。先生余生想起我时,记得把阿璘的样子刻入愁肠。”
  沧浪擒着封璘手腕,皮肉相贴的位置起了汗意。他屏气凝神,许久才从那阵耳语带来的震撼中恢复清明,轻声叱道。
  “胡说什么,有我在,你的前程还远着。”
  *
  四更散饮,黑甜一觉被急促的拍门声震醒:“不好了!晏人围市,锦衣卫把坊口堵死,严令店铺开门售粮!”
  眼下的局势很明朗:昨日北市打出的价格已经到顶,商坊胆敢加码,锦衣卫即刻就能以乱市的罪名将店主拿下。
  猗顿南未料到封璘这么快便缓过气来,最初设想的“一日一涨”就是个笑话,算上先前低价抢市的亏损,猗顿氏几乎赔空了毕生基业。他披头散发拥衾而坐,愣怔许久后呕出一口腥甜。
  这怎么可能!
  掐断了闽商这条线,封璘哪里来的本钱翻盘?猗顿南咬牙切齿地想,难不成是严谟骗了自己?
  “这可真错怪了严大人。”封璘将锦衣卫的密报叠成几叠,喂给案头银蜡,猗顿氏的不甘与愤恨转眼就在火光中焚烧殆尽,“辽无极说他要征几分利来着?”
  杨大智答道:“回王爷,三分。”
  封璘懊恼地“嘶”一声,道:“像这等奸商就该一并整饬了,惯得他。”
  陷在藤椅里纳凉的沧浪忽然抬手,拉高覆面的书本,似是笑了笑。
  杨大智若有所思,说:“辽少主自成亲以来就变得吝啬不少,也不知是不是退隐江湖后手头拘谨的缘故。”
  “呵,”封璘拢起案头积灰,捻在指腹吹散了,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骑鲸帮纵横四海多年,还差这几个利银?你与其揣测他手头是否拘谨,不如遣人关心一下辽少主的耳朵可还安好。”
  “耳朵?”杨大智不解其意。
  封璘搓动着指尖并不存在的残灰,目光转过先生后颈,笑容逐渐冲淡了眉眼间的犀利。
  别说,论起耙耳朵这件事,他与昔日风头无两的骑鲸帮少主倒还真有几分惺惺相惜。
  *
  猗顿氏在江宁商战中惨败,沦为丧家之犬,除了一身负债,什么也没落下。
  昔日高无咎铩羽而回,猗顿南奉他为上宾,金杯玉盏、好吃好喝地供着。可如今他被拖下水,听信了高无咎的话输得倾家荡产,对方却立马翻脸不认人,弃他如同敝履。
  愿赌服输,这没什么好说。一夜白头之后,猗顿南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身为废子的下场。他唯独不能忍受的,是高家仍旧攥着那一纸和离书,就像这些年死死钳住他的软肋,予取予求。
  又一次被人从高府老宅撵出来时,猗顿南甚至连前厅的门槛都没迈过去,笑容一成不变地僵滞在脸上。
  他想觍颜再跟亲家公求一求,好赖让自己见女儿一面。可高无咎一点都不想谈,兵败如山倒的猗顿氏在高家眼里,就和墙外的沟泥没有区别。
  高无咎不稀罕这个儿媳,但他很在意握在猗顿南手里的那些把柄。
  离开了高宅,猗顿南失魂落魄地走在街檐下,走马楼投下的灯彩就好像他恍若隔世的荣华,看得见、摸不着,把散在风里的一绺发映衬得愈发颓丧。
  拐角处的阴影里,有人在等他。
  “老爷……”
  猗顿南茫然抬起头,意外看见了女儿的近身侍婢,血热的双目和不堪的泪痕,都让他胸口大震。
  “你怎么在这?”猗顿南哑声问。
  婢女捧着一只镜匣无声垂泪,猗顿南认得它,那是女儿坐上喜轿当日,自己隔着幔帘偷偷塞进她手中的小玩意,时隔多年依旧如新,只独钮扣边缘染了一点殷红。
  像血,红得刺人盲目。
  猗顿南眼皮上下颤了颤,手伸出去,空悬一刻,覆落,然后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号。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匣中装着一颗在漫长的寂寞中浸淫多年,仍旧新鲜而玲珑的女儿心。
  “令千金聪慧,虽常年幽居深宅,却对高墙外的变故心明如镜。她很清楚,猗顿氏即便赢得商战又如何,开罪了朝廷,照旧是死路一条。高无咎从一开始就打算抛出她的父亲,也就是你,作为重整旗鼓的挡箭牌,而堂堂商魁之所以沦落至此,全因高无咎把她变成了拴在你项间的一把锁。”
  封璘随声步出,在他身后真真正正是一个好月亮,清照着匣中的一捧丹心,眼底的一片冷峭。“猗顿南,你的女儿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你,生而为人,她不想做父亲的枷锁。如今你牵挂尽消,该怎么做,还需要本王多说吗?”
  猗顿南捧着镜匣无力地滑跪,他与这人间再无瓜葛,经年累月的怨恨终于不必压抑。
  女儿不得善终,他要那些人也没法好活。
  第47章
  因为猗顿南的告发,高无咎鼓动七大商抬价,借以煽动官民矛盾、阻碍子粒田改革的阴谋大曝天日。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就遭人当头棒喝,他气急之下勒令封璘擒拿首恶,“抄家!流放!宗祠也不许留!他要与朕做绝,朕又何须给他留情面!”
  然而不等锦衣卫破门而入,高家祖宅已经先由内烧起来了。
  大火烧了整夜,高氏祠堂连同祖宅皆都付之一炬。天亮时杨大智带人直杀内院,除了一众丫鬟仆役的尸身,只在卧房内找到了高家大公子的残骸。
  高无咎本人不知去向。
  消息传回封璘耳中,令其原就阴云密布的脸色更如山雨欲来。
  杨大智很会察言观色,他能看出王爷不高兴,不仅因为高无咎遁逃这一件事,燃起怒火的引子,现下就攥在封璘手里。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测王爷心思,只在依言换上新茶时偷偷扫去一眼,那一眼的尾光里看见了沧浪的笔迹,似乎是首七言诗。纸页的褶皱藏匿了诗文全貌,开篇藏头的四个字却被用力推挤向杨大智。
  “千……顷……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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