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杨大智有意看封璘的眼色,孰知殿下面无波澜,一个眼神也欠奉:“先生问什么,你照答便是。”
“是,一残一伤,皆由锦衣卫看押,”杨大智道,“暂无性命之虞。”
“……圣人下步打算如何处置?”
“这场大火究竟因公祭而起,桑籍负有肇事之责。圣人有旨,待其伤好便押解回京,交由三法司会审。至于贺姓海商,圣人说了,就依黄德庸邸报中所言,听凭王爷发落。”
封璘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挥手屏退杨大智,继续持木棍给怀缨做着咬合训练。
解忧散早已换作真正安神的香饵,闻沧浪久未答言,封璘搁了手里圆木,隔着袅袅轻烟凝眸看他:“先生在想什么?”
沧浪道:“大理寺卿、都察院都御史皆为高无咎门生,将桑籍交给他们,无异于放虎归山。安家这场大火,你只拿下了一个贺为章,却折进多少无辜百姓,买卖像王爷这么做,江山社稷只怕都要赔个底空。”
封璘听出他话中讥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早在先生想出以折俸之法引得本王与高无咎鹬蚌相争时,就该知道输赢并非绝对。高氏一党在朝根基深厚,高无咎头上不只一顶国舅爷的帽子,更有百年祖荫作保。相比之下本王有什么,若无这场大火解我困局,先生大费周折只拿下了一个封璘,岂非更不合算?”
沧浪被反将了一军,心中失忿、手上失准,今秋最早一批贵妃香脂拈在指尖,珠圆顿破,淡胭色香汁呲溜射了怀缨一脸。它打着响鼻,惊天动地,把案上沙盘都吹落一空。
封璘见状叹口气,走过来。
“这场火并非只拿下了一个贺为章,先生不见这非死即伤的二十七人里,有多少是闽州官场的中流砥柱吗?”他掏出帕子,细细地替沧浪揩掉指间汁水,“常言道不破不立,譬如这推演沙盘,都空了,才有后来人从新建树的机会。”
沧浪在他的股掌间无法挣脱,越性由着摆布,淡声只问:“此举乃圣人授意,还是王爷僭越为之?”
“海防一事,自隆康初年便是新帝的一块心病。他欲采纳胡静斋的金瓯之策,奈何在京有国舅爷针锋相对,在边又有其党羽横生枝节。上上下下攀藤附葛,烂透了,反成水泼不进的坚瓠。杨大勇三年前碰了这块铁板,连具囫囵尸都没落下;这回派桑籍来查贪墨,先生真当封琮昏了头?他是被内外交困逼得无法了,才想着与虎谋皮,从那些赃官污吏嘴里刨出一点是一点。我之行事,虽不得封琮授意,却也是他心中所想。”
第21章
这是沧浪醒来的三年里,封璘第一次与他言及朝堂大势。他无视了兖王直呼圣人名讳的不恭敬,心头思忖。
“这么说来,你此行查办贪污只是个噱头,真正的用意是为金瓯之策一探前路?”
封璘没有作答,他不厌其烦地将那白皙纤韧的十指一根根拢起,丝帕穿插抽离,都是言不尽的怜爱意味。
沧浪就在这样的动作里,生出股奇异的燥热。
他只好强忍着:“便是要除清障碍,办法亦有很多种......”
“一把火烧了却最是直接,也最干脆。”封璘把“丧心病狂”四个字刻在了脑门上,“大道至简,是先生教我的第一个道理。”
沧浪心中恼恨,但不得不承认这小畜生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胸口燥热更甚,更有丁点微麻的痒意丝丝缕缕地渗漏出来,像蚁虫噬咬,引起的却是另一种难耐。
封璘对眼前的异样视而不见,“说起来,利用胡椒苏木折奉引发众怒,也是先生的功劳。否则本王倒真愁得紧,得用个什么法子,才能将那些潜藏暗处的鼠辈齐聚一窝呢?”
沧浪犹自陷在淆乱里,无暇细思此言是感谢是讥讽。
一方罗帕擦不完三五星点浆汁,执帕之人存了作乱的心思,不疾不徐地俯下脸,将沾着汁液的手指缓缓送入唇间。
手指都教温热包裹着,湿软从指腹蜻蜓点水般地一掠而过,转而滑进细窄处,或厮磨或吮咬,沧浪脊柱带颤,不由自主地朝后软倒。
当然,他没有倒在任何一处。
封璘托住了他。
“先生,”封璘的气息贴得更近,“蛊毒发作了呢。”
世间情蛊,以养蛊之人的心血灌之,三五日成形,堪与宿主灵肉相交,摄魂夺魄,役其神识,使爱之一字于迷乱中滋长,离断则死。
可沧浪清晰地知道,此刻自己心中并无迷恋的感觉,唇舌交错中杂糅着的是怨与恨。然而那憎恨愈浓,身体流淌出的渴求反倒愈加强烈。
他不由自主地向封璘倾过去,薄衫廓出的窄腰尽皆拢于那双撷镖的手。这该死的蛊虫,把他也变成收放不由己的百尺烽,上得云巅伏得谷底,到最后还是稳稳拿捏在一人掌中。
沧浪力竭,泪与嗓子一并干了,软绵绵,湿黏黏地趴在那人光裎的胸膛,手却向床头小案悄然伸去。
“这不是情蛊,这是什么?”
封璘翻身将人反压,视线半刻不离。有一场延宕不安的静谧,他眼睫扇动几下,道:“先生聪慧,这的确不是一般的情蛊。寻常蛊虫以宿主精血为食,日久乱人神智,我怎么舍得叫先生受那样的苦。”
破橙的并刀未及收走,沧浪拼尽全力攥牢在手中,猝然抵住封璘后心。
“给我解蛊。”
“没用的,”封璘无谓地抬起身,沧浪甚至清楚听见刀锋揳入身体的声音,“本王若死,此蛊便再无人能解。先生要是还想留全性命与晓万山报仇,就莫要做无谓的争斗。”
他的血打落沧浪额心,一滴一滴,蜿蜒成一朵妖异的红莲业火。许是听到了晓万山的名字,沧浪目中恨恼渐淡,似含了一道恻隐叹息。
半晌,“倘若我在与你行那等事时,心中想的却是别人,蛊待如何?”
“那般,”吻过,咬过,厮磨过的地方终是留下一辈子难除的丹砂印,封璘含笑移开先生早已抖得不像样的手,说:“痛的自然是种蛊之人。”
穿堂风把微阖的门扉吹得吱呀作响,沧浪在那声音中醒来,床畔已经空了,余温不沾,连同身体的异样都仿佛是昨日黄粱。
杨大智在门外等候,沧浪凭人梳洗的当口传他进来,问他来所为何事。
两人不过数面之缘,可中间隔着那么多层掌故,杨大智再见到沧浪,竟有种白云苍狗的恍惚之感。
“狱中来报,贺为章已经醒了。今日的审问,王爷命卑职接先生一同前往。”杨大智想了想,补充道:“这贺为章便是当年构陷兄长通敌的胥吏。”
沧浪并未表现出讶异,他眸微转,看着杨大智腰间的绣春刀,神色淡淡道:“士别三日,云泥殊甚,都已经是百户了。”
杨大智颔首,“幸得王爷提携。”
奉早膳的丫鬟们鱼贯而入,菜式皆以清淡为主,恨不能半点荤腥不见。沧浪昨夜受了折腾,扫量一圈更没什么胃口,略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封璘这是有意往锦衣卫里揳进自己的人,高无咎呢,南北两司可一直是他的心腹,变生肘腋的事他怎么肯?”
杨大智静了一霎,语气微沉:“卑职行事自当谨慎,不会教人察觉分毫。”
沧浪举箸伸向面前的那道脆黄瓜:“三年前新帝登基,兖王认回宗庙之事屡生波折,这背后少不得高无咎的助力。而今才过去小三年,他们怎就反目成仇了?”
杨大智因在镇抚司当差,对这些朝堂秘辛也算有所耳闻。自打兖王因秋千顷的一纸《虎啮篇》被褫夺了尊位后,隐迹关外两年有余,向无音讯。就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命途多舛的皇子殒命狼腹时,他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松江书院,伪造名姓成了一个小杂役。
再然后就是震铄两朝的松江诗案,传言都说是兖王得人授意,告发了秋、晓等诸生。尽管传言未知真假,但在诗案过后没多久,素与松江学派不睦的高无咎便具文上报,力主为皇四子复位,由是倒似坐实了封璘的告密之嫌。
事涉沧浪前尘,他瞧着沉静如水,细品这沉静却是上了冻的,凉得蜇人。
杨大智答得很谨慎:“卑职入镇抚司不久,知道的内情有限,只晓得三年前殿下才刚复位,便为着秋氏论刑之事见罪了国舅,往后高氏一党对他再无更多的青睐,而殿下在桩桩件件的大事上,也似乎另执己见,这次的贪墨案仅是冰山一角。”
他觑着沧浪脸色,欲言又止几番,终是道:“其实,就卑职这几月的见闻来看,胡、高两党都对兖王常怀戒备,殿下两头不靠,夹在中间的日子并不好过。”
筷箸轻点住盘面,沧浪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然而那块酸黄瓜夹了几次没夹稳,掉落袍裾晕开一小片油渍。
沧浪忽地想起,安叔临死前曾说,封璘为了保住秋氏宗祠,自请杀寇三千,功名抵过。
三千贼首,是要拿命来换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