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阿鲤哇哇的哭声撕心裂肺,安叔却如堕冰窖,浑身僵冷得动弹不得——
儿子的死,是他错怪了封璘。
他甚至为了报仇,怂恿自己看着长大的少爷,误下血刃的决心。
“安叔,你怎么了?”沧浪听闻帘动,就见安叔神不守舍地走进来,两手空空,“面呢?”
一绺白发垂过眼前,安叔双唇抑制不住地发抖,有泪打湿发梢,他颤声说:“立本,不是王爷害死的......”
沧浪蹙眉:“你说什么?”
就在此时,忽闻得窗外“滋啦”一声,空气中漫开一股焦糊味。嚎哭戛然而止,不知是谁跟着惊呼一声:“不好了,走水了!”
沧浪快步走到门边,果见院门外燃起一股浓烟,堆放满院的纸屋纸马见风烧了起来。堂屋里蜂聚的大小官员一个个慌不择路,你踩着我袍角,我扯住你官帽,争先恐后直往门外奔逃。
首倡祭典的贺为章也在场,他还不算昏了头,强自镇定地大声疾呼:“诸位大人别慌,先汲井水救火,再着人唤厢兵来!”
但是响晴风盛的秋燥天气,日头下那些个冥器早已晒得焦干,现今火舌怒舔而来,加之窄巷聚风效果奇佳,很快就成燎原之势。官员们深陷求生无门的巨大恐惧,素日里的清流做派早都抛到九霄云外,骂娘还来不及,谁顾得上听一个商贾差遣。
眨眼间烈火卷上房梁,瓦片烧得哔剥作响,接二连三地砸落下来。经年被虫蛀空的房梁出现一条指缝宽的裂痕,桑籍被扈从们扶掖着,无意中抬首,顿时悚然嘶声——
“快!梁要塌了,快护本官离开!”
隔着门缝,沧浪将院中乱象尽收眼底,沉声唤“安叔”,“家中还有其他出路没有?”
俄顷无人应答,沧浪回过头,但见安叔纹丝不动,形色陡然变得怪异。
他自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整个人如同抽干水分的树叶,迅速干瘪下去。直到此刻渊停浪滞地立在那,却仿佛叫一把火燃尽了萎靡。
“安叔?”
老人蹒跚几步上前,猝然出手钳住沧浪的左臂,力气大得吓人。他抬起拐杖狠命一跺,借着那力不顾一切地将沧浪推向墙角,扭头向守在门边的孙子厉声喊:“阿鲤,关门!”
“当年松江诗案,王爷亦有苦衷。您负冤身死,他为保秋氏宗祠,自请杀寇三千,功名抵过。”天旋地转间,沧浪听到安叔满怀亏欠地喃喃。
这些话他本该早说,初为沧浪不愿听,后为杀子之恨蒙了心,终是铸成大错。
就当沧浪以为将要撞上墙壁时,后背突然一空,失重的感觉维系了数秒,旋即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墩。
暗门阖紧的一瞬,沧浪清楚看见安叔重重地跌倒在地,转眼被冲进来的烈焰燎成了一个火人。他不挣扎,连呼救也没有,却在火光中无声而笑。
梁塌了,门也堵死了,那些诛心的凶手,一个都别想逃。
“安叔——”
沧浪心胆俱裂,随即想起,安家还有个智力不全的傻小子。
他咬牙回身,抬腿就跑。巷道已成一片火海,到处都是喧腾炸裂之声,飞蛾扑火的事不宜此时去做,方今之计,只能找附近的厢兵求援。
火,大火。
烟尘漫过低矮墙头,从四面八方推挤而来。沧浪不要命地跑,但在这犹如蒙眼的混沌里,呼吸变成了和视物一般艰难的事。
“咔哒——”
很细微的一声,侧旁却像是有什么东西滚滚砸来。等到沧浪看清那是檐角禁不住火烧断裂的螭吻时,坠物已在额心匝下阴翳,越来越大。
直到一条黑影从斜里杀出,将他扑倒。
沧浪呸掉嘴里的土屑,入眼是一小片绣着狰狞龙纹的袍角。视线循着裁剪合宜的边缝向上游走,定在那张尽显苍白,然凌厉不改的脸上——
“先生这是要去哪?”
在沧浪的梦境里,利刃经由他手递出,开膛剖心,早已将后路与狼崽的性命一起葬送。
扪心自问,沧浪痛而不悔。因为他知道,月落西山,浪碎潮头,就如同断送掉的命跟情,通通不能回到原点。
可是现在,封璘还好生地站在面前,垂眸秾睇的眼神过于幽邃,以致教人忽视了那张脸上近乎病态的惨白。
“先生是打算从本王身边逃走吗?”
他偏头质问的样子仿若不谙世事的稚童,火烟反而模糊了那身犀利,连若隐若现的红玛瑙都成俏皮的象征。可是谁都别忘了,不合时宜的天真说白了也是麻木不仁的冷血。
沧浪比谁都清楚这点。
“火是你叫人放的。”
为了给安立本的头七造势,几乎大半个闵州官场都来了。这场大火以后,再难啃的骨头也被烧成了灰,风一吹,扬得渣都不剩。沧浪光是想通这件事,便觉一阵齿冷。
火浣布兜头笼罩下来,封璘擒住沧浪两臂,搀扶他起来的同时又将人牢牢圈在胸前。
“是,”封璘很诚实,“可安家大门不是被我堵死,安家太爷也不是被我推进火海。”
沧浪情知他所言非虚,不由得抿紧唇线,深深换了一口气。
“帮我,救人。”
昏暗而逼仄的空间里,封璘似是笑了一声,口含热气,附耳固执地又问:“先生今日是打算离开吗?”
第20章
沧浪被他逼得几疯,想到安家最后一点血脉还困在火场里,只能淆乱无主地摇了摇头:“我不走,我不走,你帮我救那孩子出来,好不好?”
封璘将布抬高些许,浓烟汩涌而入,不伤人性命,却恰如其分地煽动了恐惧。
“连做祖父的都不心疼他,本王又为何要以身涉险?”
“那也是条人命。”
“先生之外的人命于我而言,不过草芥。”
沧浪快要陷入绝望,他在这刹那间忽然明白,狼崽早已青出于蓝,三年前啮咬在后颈的獠牙迄今锋利犹甚。
“你要如何?”
封璘不吭声,吻落在眼角泪痣,又到鼻梁,再往下是唇。撬开后的挞伐比帘布外浓烟的攻势还要猛,沧浪逐渐被吻得无法换气呼吸。随着窒息感的加剧,那推拒的手指很快变作揪紧,他像是溺水的人,在这一刻把封璘当成最后的稻草。
“别在这里……你要什么,我都给,只要你救他……”
含糊不清的哀求声声入耳,封璘骤然松手,顿了顿,依旧笑道:“先生多虑了,生死之地岂容本王苟且。本王只是在想,既然狼牙守您不住,那便只好求先生,许我为您种下情蛊。”
结着薄茧的掌心缓缓呈于眼前,沧浪瞿然变色:“你这个疯子!”
封璘眉间一派坦然:“如果那天先生能再狠一狠心肠,亲眼看着本王历遍六刑,受不住死了,今日便也不会有我发疯的机会。”
沧浪一呆,霎时血气上涌,巴掌挨着面皮,是结结实实下了狠力。他教养这小畜生三年,没成想竟养出这么个奸狡诡谲的脾性,到了应了那句“养不教,师之过”,全报应在自己身上。
“孽徒!”
封璘唇角渗血,低低地笑起来:“先生终于还是承认了。”
何止承认,自己这个做师父的连牌位都替他刻好了。
然而沧浪现在浑不想与小畜生说这些。
须臾,一声细长的呻吟过后,火浣布被撩开一角,封璘只身无谓地暴露在烈焰之间。
“啪、啪、啪——”
百尺烽连序成排地梯次钉在墙面,他随即低叱一声“去”,怀缨闻令般狼跃而起,利爪勾住银镖,后肢踏地借力,丈把高的院墙一纵而上,凛凛玄毛展眼就和浓雾融为一体。
安排好一切,封璘伫立许久未动,抬手按住胸口——那里如惊波沛厉般翻涌不息。
辽无极的丹蛊纵然厉害,可谁也不是铜浇铁铸的身子,重伤三日就能下地行走的本事唯神仙才有。他封璘仅一介凡夫俗子,软磨硬泡许久,辽无极才肯将奉生蛊借予他强撑几日。
堂堂大晏七珠亲王,为了留住心爱,再卑劣的伎俩也要放手一试,再难支的病骨也要拼死一挣。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可怜虫,行至穷途,孤注一掷。
*
安宅的这场火足足烧了半日,直到附近卫所派来五百兵士扑救,才堪堪赶在薄暮时分将火熄灭,然而依旧损失惨重。
县衙连夜调人清点过现场,大火烧死烧伤二十七人,其中多为参加公祭的闵州官员。除起火正中安家老宅之外,会馆街附近一十八户民房均有不同程度受损。安宅因门梁坍塌堵死了唯一生路,更是变成人间炼狱般的所在。
据前往验尸的仵作回禀,停放安立本尸身的柳州楠木棺椁在火中变成了一堆黑炭。可怜其父安太爷因腿脚不便,独自困于厢房被烧得没了人形,只能从尸体仆倒的方向依稀辨出,老人死前逃生的意志强烈,奈何恶焰遮眼令他难寻出路而已。
“桑籍、贺为章之流呢?”听完奏报,沧浪默了半刻,微拧着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