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沈临毓扯了下唇。
幼年时他只逢年过节才会见到永庆帝,但巫蛊案后,永庆帝想起他来了,时常召他进前。
十年,足够他看清永庆帝了。
那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流着他的血,更能体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这优势也同样带来了劣势。
与他本身的意愿无关,心底深处对血亲不自觉地存了一份“善”的念想,直至被陆夫人大刀阔斧地劈开了迷雾,展露出背后的真相来。
那是血淋淋的浓黑的污血。
沈临毓是这般想的,也就这般说了。
“阿薇姑娘不用担心,我在那一天到来时会突然下不去手。”沈临毓道。
而回应他的,依旧是阿薇姑娘出人意料的举动。
阿薇向前倾了身子,原本落在他胳膊上的手顺势往他背后,与她抬起的另一只手合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突然到来的拥抱。
而且,主动出击的人并未立刻退开。
饶是沈临毓这么“直抒胸臆”的性子,都惊讶极了。
他不止一次与阿薇姑娘告白,而对方并未展露过同样的情感。
沈临毓并不会介意这种“不对等”,是他自顾自的心动,又如何能强求阿薇姑娘一定要予以垂青?
况且,对阿薇姑娘来说,金家没有平反之时,这些情谊反倒会是负担。
沈临毓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从负担成为助力,有用的人材不会被踢开。
现在,阿薇姑娘突然予以了“回应”。
不是言语,而是一个拥抱。
心意相通时,是不是应该回以同样的拥抱?
可沈临毓没有动,不是胳膊受伤了抬不起来,而是,他怕会错意。
只是心跳不受他的控制,一下快于一下。
鼓动的心跳声在耳朵中回响,沈临毓听得很清楚,他相信阿薇姑娘也定然听到了。
一时间,许多话萦绕心头。
或许此刻不是个合适的时候,但又或许,近在咫尺的此刻就是那个时候。
沈临毓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尽量平复一下心境再开口,只是用处……
还是个反作用。
被母亲“夸赞”灵敏的鼻子,在空气的流动间嗅到了阿薇姑娘身上的味道。
不是单纯的胭脂花露,还有在厨房里操持后自然而然染上的柴火味。
踏实、质朴,以及哪怕是心跳飞快也不会慌乱的安定。
安定到,什么样的答案好像都能坦然接受了。
“这也是添筹子吗?”沈临毓轻声问。
阿薇愣了下,想起前回两人关于添筹子的对话,不知怎的就笑了起来。
“不是,”虚虚抵在沈临毓身前的头摇了摇,她说得很平白,“是吾道不孤的感激。”
平反。
不是简单的翻一个冤假错案。
她对抗的是皇权,是永庆帝明知是错、还一意孤行的君恩。
“在和嬷嬷隐姓埋名的那么多年里,我其实没有想过‘平反’。”
“嬷嬷也不敢让我去想。”
这事一旦开始想了,就是无穷无尽的怨恨与不忿,是无能为力的痛苦与不甘,到最后便是连眼下最简单的“活下去”都没有办法做好的自我折磨。
翻案,于男子难,于女子更难。
“所以,不去一遍遍思考冤屈,愤怒命运,才是当时我们最好的生存之道。”
“我很理解太子的想法,算是一种逃避吧,靠着逃避,和一个个小小的目标,让自己能往前走。”
“你知道我当时的目标是什么吗?”
“是这个月要比墙上划的上一道线再长高一个指节,是明日要完整杀一条鱼而不弄破苦胆。”
沈临毓失笑出声。
胸口起伏,以至于能清晰地感觉到抵在那儿的额头是热的,也就能想象到,他现在看不到的那张脸庞应是红的。
他还是抬起了右手,用伤势轻的这只手按在阿薇的脑后,道:“可你依旧会愤怒。”
阿薇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似是很不习惯,而后又放松下来:“是啊,不敢为自己,而是为了他人。”
“顾家兄妹那样的,乡里村头很多人家的磨难。”
“再后来,是为了母亲,气愤她的遭遇,难过她的痛苦。”
“看起来是我支撑着她活下去,给了她一个‘回京向继母复仇’的目标,但同时,也是母亲点燃了我心中的勇气。”
“嬷嬷给了我很多支持,她教了我很多,也帮了我很多,但我一直跟着她,我们的脾气很像,怯懦也很像。”
“勇敢的是母亲,她让我相信,我可以去拼去赌,我这么一双手,也可以为家里复仇。”
说到这里,阿薇停顿许久。
沈临毓没有催促她,也没有把这话接过来,就这么等着她。
因为他的胸口是烫的,那是阿薇姑娘的眼泪,透过了秋日衣裳,润湿了他的皮肤,也滴透了他的心。
让他不由地紧了下覆在阿薇脑后的那只手。
阿薇调整了下呼吸,再开口时,声音是喑哑的,但语调还是稳住了。
“她让我敢于为自己的人生去伸冤。”
“哪怕,我抗争不过皇权,但我起码能撕开一个角。”
“从冯正彬开始,像小时候那样,一个个小小的目标,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让我觉得,我不是孤独的。”
“而你,沈临毓,你让我相信,我能撕开的不仅仅只有一个角。”
“即便会借助你的力量,也是我为他们报了仇。”
陆念告诉过她,不要害怕借刀。
便是进了厨房里,也不是自己的那套厨刀才能砍瓜切菜。
只要能做出一桌好菜来,谁的刀、谁的柴,又有什么关系?
沈临毓也告诉她,她可以尽情利用他,把他当做自己手里的刀。
在回京的这条路上,她是陆念的刀,又何必不敢再握一把刀?
拇指一下又一下抚在她的头发上,沈临毓整理下了思绪,道:“这十年里,我从没有想过放弃,或者说会觉得走不通。
敢于去想,在这一点上,我远比你幸运。
但是,遇上了你,让我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顺,走得更快。”
没有这突然回京的一把尖刀,沈临毓固然可以从科举舞弊入手,他查到了冯正彬,以此按部就班向岑太保发难……
看起来道路清晰,但真正在千步廊行走过,才知道绝非如此简单。
撬开冯正彬的口需要时间,岑文渊再过几年就会告老,再从岑文渊咬向安国公,牵扯出背后的李崇、李巍等人,沈临毓需要“徐徐图之”。
几年、十几年,说不准的。
事实上,在一年之前,他就是做好了十几年如一日的准备。
而阿薇姑娘用她的厨刀,为那漫长的平反路劈开了一条捷径,让沈临毓能够在现在就窥见了布局的真凶,也能够直指永庆帝。
“吾道不孤”,还真是没有错。
沈临毓正想再和阿薇说些什么,敏锐听到一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那脚步其实算轻的了,只是他听力好,他甚至能听出来,那是陆夫人的脚步声。
陆夫人是向这屋子过来的,他是不是应该推开阿薇姑娘?
但他听到的好像太迟了,现在推开只怕来不及?
就是这么一个犹豫的工夫,沈临毓看到了陆念。
陆念停在了廊下,透过那只启着一条细缝的窗户和沈临毓四目相对。
沈临毓浑身僵住了,张口要说话,却见陆念与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后,陆念还轻手轻脚地,把那条缝都关紧了。
脚步声远去,沈临毓的人放松下来,但还是不自在极了。
阿薇察觉到了,抬起头看他。
眼泪已经收回去了,除了通红的眼睛之外,几乎看不出她刚才哭过。
沈临毓实话实说:“刚刚陆夫人来过,还关了窗户。”
阿薇下意识回过头去,看着那严丝合缝的窗,没忍住笑了声:“没事,我晚些跟她说。”
旖旎亲近的气氛散了,也就不好再抱着不放了。
沈临毓放下了手,垂在身侧,只是手指在掌心捻了捻。
阿薇与自己倒了盏茶,润了润喑哑的嗓子,道:“说正事。”
正事是,昨夜遇险,先向李崇发难、还是李巍,亦或是同时施压。
“我建议逐个击破,”阿薇道,“事情出了点偏差,他们两人现在应当也是七上八下。
想自保,就会努力去咬另一个。
狗咬狗里有一条,要咬得激烈,就起码要让其中一只相信,咬赢了对方,就是它的胜利。”
沈临毓深以为然。
安国公夫人为什么会配合?
除了她那张狂起来什么都敢说的嘴,更因为有“章瑛岑淼两人的活路”在吊着她,让她愿意冲锋陷阵,且拼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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