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但这些,不过是在朝为官之人的粉饰与遮掩罢了。
  眼下,是他们需要集思广益的时候,任何粉饰都是给自己的脚底下扔石块,走起来左崴一脚,右扭一下。
  沈临毓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集权,他接受不了大哥分权,即便大哥已经在极力收敛了。”
  “大哥是嫡长子,又有贤名,早早就被立为太子,不止东宫近臣,朝中大臣对这位皇太子亦十分尊敬、满意。”
  “事到如今回头看,确实也有不少异心之人,但在当时看来,没有人会说大哥的人品能力担不起储君之责。安国公落井下石,说到底也不是因为大哥的能耐。”
  “这样一位出色的、有人望的储君,对彼时正值壮年的圣上来说,就成了一种威胁。”
  “大哥当儿子当得再像样、再孝顺,在圣上眼中都‘不足够’。”
  说到这里,沈临毓偏头看了阿薇一眼,才又道:“巫蛊事起,三殿下他们保得越坚定,太师他们追查得越积极,越是一道道催命符。”
  “不管巫蛊真假,但所有在君和储君之间,选择了储君的都该死。”
  阿薇的呼吸一凝。
  意外吗?
  其实不意外。
  所以也就更加心痛。
  祖父行走朝堂几十年,他当真会看不透永庆帝那已经失衡了的心吗?
  他看得懂,但他还是走了为太子奔走的路。
  一是为了心中道义与责任,二是,他早就知道金家已到尽头了。
  权高、位极、名重。
  在那个处境下,想急流勇退,却也是人顺水走。
  挑女婿,挑的是地方出身、没有根基的官场新人冯正彬;挑儿媳,挑的是娘家重书香、轻官场的范妤,没有门当户对,只有必须低嫁、低娶。
  就像废太子那样,已经在极力避免问题了,但前方的那个坑洞已经太大了,大到无路可走。
  哪怕祖父在巫蛊案上选择了闭门自保,也会有等着金家的下一次围剿。
  沉思间,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陆念。
  陆念冲她抬了抬下颚,示意要茶。
  阿薇回过神来,拿起茶壶替她添上。
  见阿薇不再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陆念才又继续问沈临毓:“那现在呢,现在的圣上能接受分权吗?”
  沈临毓依旧回答得很慢。
  他回忆着这几年与永庆帝的相处,朝堂大小事情上永庆帝的反应与习惯。
  最后,他才慎重回答道:“我认为,圣上不接受。”
  陆念双手一摊,叹道:“看看,答案已经出来了。”
  沈临毓愣了一下,下意识去看阿薇。
  阿薇的面上也露出了一丝不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等着陆念解惑。
  “圣上当初利用巫蛊,压制住了冉冉升起的皇太子。”
  “巫蛊案后,京城勋贵高官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要么真诚地拥护他,要么缩着脖子当乌龟。”
  “别人且不说,我爹就是当乌龟的那个。”
  “十年了,强弱胜负重新定,当年藏在别人身后动手脚的皇子,现在已经不甘心继续走在暗处了。”
  “在圣上看来,五皇子或许会是下一个李嵘,除了废太子,以他居长。”
  “近两年还掩饰掩饰,过几年就亮獠牙了。”
  “这时候,王爷站出来直指五皇子,那圣上拦着做什么?”
  “利用你把五皇子压下去,废太子还在舒华宫,王爷投鼠忌器,不会迈一大步,圣上还能高枕无忧好几年。”
  “即便你真的迈了大步,寻个由头撤你的职又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点,沈临毓反驳不了。
  他剑走偏锋的办事手段,全看永庆帝想不想撤了他。
  只是……
  沈临毓思索着道:“皇权迟早要更替,圣上现在身体还硬朗,但年纪毕竟不是十年前了。”
  “那又怎么样呢?”陆念问他,“他是生不出儿子了,还是上不了早朝了?他现在还会粉饰自己对一手掌权的渴望,再过十几二十年,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
  陆念说到这里哼笑了一声。
  她见过太多“为老不尊”的“老不死”。
  有些老人越活越善,生命走到尽头,人也越发豁达,什么都看开了。
  但也有一些,一抠抠了几十年。
  宁可把手里的东西都烂在库房里,都不会拿出来“施舍”给小辈。
  他们早年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小辈不经历更惨的,不足以平息他们心底的扭曲。
  “你说东、他念西。”
  “你说圣上年纪大了、该太子监国了,他把太子叫去从头到脚骂一通。”
  “王爷听着是不是觉得不可想象?是不是认为圣上老了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
  “一个视手中权力如命的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不到死的那一刻,他不会放权。”
  沈临毓听得心情复杂万分。
  并非是不信陆夫人的话,只是天下皇权并非是一家一室……
  “夫人的意思是,”沈临毓请教道,“当日以巫蛊作刀,今日以我作刀,过些年还会有新的刀,一把用完扔一把,直到圣上再也握不动刀了。”
  “是啊,反正再怎么样,也有老来子,”陆念耸了耸肩,“生不出老来子了,那不是还有废太子和废太子的儿子吗?”
  几乎是一瞬间,一个念头划过沈临毓的脑海,惊得他呼吸发紧。
  他并不能接受自己的猜测,于是语速不由快了起来,想让陆念把自己这“一塌糊涂”的想法按下去。
  “先不说从未接触过朝政的克儿,真到那时候,大哥远离朝政也已经那么多年了,他如何在皇权更替中站稳?如何让天下平顺?这江山……”
  “关他何事?”陆念打断了沈临毓的话,她的面色很平静,语气却又十分冷漠,她才是那把刀,直接划开了外表的金玉,露出了内里的败絮,“他爱的是权,不是天下。
  他爱的是自己,不是儿子、也不是百姓。
  王爷,你能都想到安国公是那种国公府没了、还管什么子孙死活的想法,为什么不认为圣上也是一样的疯子呢?
  安国公看穿了,因为他和圣上是一路人,他们想一块去了。
  我想到了,是因为我疯,我太知道疯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了。”
  疯子只追求自己的,只要自己想要的。
  至于代价是什么?
  谁管呢?
  就像陆念,她要为女儿报仇,那就没在意过自己的死活。
  她回来给母亲报仇,也不会管外头如何看待她,看待大把年纪接“外室”和“私生女”回府的父亲,更不会管万一弄得不好,不止岑氏没了、连定西侯府都会没的“下场”。
  疯子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只看当下,谁管什么后果。
  会深思熟虑得失、算什么买卖赚了赔了的,完全就是不够疯。
  沈临毓的喉头滚了滚。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陆夫人说的是对的。
  这才能够解释为何他现在针对五皇子,永庆帝骂几句就算,根本不阻拦。
  明明是最不能碰的巫蛊,他一定要碰,也没怎么样。
  “我会仔细思考夫人的意见。”半晌,沈临毓道。
  陆念勾了下唇,笑容随性。
  阿薇送沈临毓出去。
  外头的天已经大暗了,站在院子里,能听到前头大堂收拾打烊的动静。
  阿薇打开了后门,看着门上昏黄的灯笼光映在沈临毓的面上,明暗光线雕刻中,出色的五官棱角分明,又透出几分阴郁。
  “王爷,”阿薇轻声问道,“你不会认为,圣上当真极其偏爱你吧?”
  “怎么可能,”沈临毓眉梢轻抬,而后倏然笑了起来,“阿薇姑娘,我已经过了会因为父母不爱自己而伤心的年纪了。何况,我也不会傻到把他当父亲。”
  出嗣,解决了他的困境,但出嗣此举,本身不是因为“爱护”。
  沈临毓心目中的父母,只有长公主与驸马。
  在永庆帝那里,沈临毓是个安放他多余“父爱”的工具,是永庆帝的自我满足。
  沈临毓在幼年时就看清楚、想透彻了,真不会因为陆念大刀阔斧地撕开那层“华美外衣”而有情绪变化。
  “我只是,”沈临毓斟酌了一下用词,“我本以为,爱权如他,对江山社稷总归还存了一份追求。
  这一点上,想来是我错误看待了他。
  他的确‘爱民如子’,他怎么对儿子的,也怎么对百姓,对江山。”
  说话间,夜风瑟瑟。
  穿堂风呼啦啦的,吹得阿薇额前鬓角的发丝打转。
  沈临毓看在眼中,道:“风大,阿薇姑娘不用送了,别和小囡一样病了。”
  阿薇应下来。
  门板关上,阿薇叹了口气,回去寻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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