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他希望可以在这里,在虔诚的人群中,看到一张充满愤怒恨意的脸。
圣主没能如愿。
祭礼开始后,环节递进,沈怀一以最完美神态,捧起藩旗,经过精心辨认之后,颤巍巍,即将插错第一杆旗帜。
旗杆刚落谷面,却有一颗黄豆弹来,轻飘飘,像只苍蝇般不惹耳目,落在身侧稻谷。
沈怀一当即意识到旗位不对,连忙更替。次序间,唯独两堆谷物颜色相近,其余明暗还算分明,他迅速辨清接下来顺序,将旗帜与谷物一一对应。
待次序吻合,沈怀一抬头,却看不见刑遇案身影。
祭台下方跪地虔诚朝拜的百姓,自然没有发现他险些造成的失误。
可在祭台高位的君王重臣,皆将此景尽收眼底。
君王神色难辨,考虑到这是他身前重臣,相国的外甥孙子,不能下达重罪,可内心又不能容忍,经受如此藐视。
相国恨不得气绝,不想那纨绔竟然连个旗子都插不好,冷着脸不愿直视。
小小插曲一过,祭典顺利完结,相国立刻告罪道“陛下容罪,臣那外甥孙子,幼时惯常无知轻浮,不想至今习气未改,势要重重整治,以宽圣隆!”
相国主动请罪,明宗不好多说,随手一挥道“也罢,交由相国酌情处置。”
既然说要处置,肯定不能轻飘飘训斥几声。
相国立刻吩咐刑部尚书,“祈大人,劳您将那小儿捕去刑部牢狱,好好反思己错!”
见他来了真章,明宗还得出言相劝“相国勿怒,不是大不了的事,不如沈门待京师百姓承担秋例季税便罢了。”
分明罚的更重了,相国仍要感激涕零谢恩“多谢陛下宽恕!小儿一定得吃吃苦头才是!臣便押他三日,陛下以为如何?”
“相国酌情即可。”明宗已经给出了惩罚,沈怀一押三个月还是三个时辰,并不是很重要。
“谢陛下!”
沈怀一还没意识到事态严重,原本着急去见刑遇案,岂料刚下祭台,就被人扒了祭服,下了牢狱。
何况相国之于刑部尚书祈恒,有提拔之恩,吩咐他来接管,自然不会让沈怀一委屈。
狱中开了单间,高床软枕,大鱼大肉,分明像家一样温暖。
他爹跟他娘过来看过他,吩咐他吃好喝好,不用担心。
沈怀一不担心,他确信,他大概只用在这里简单过个夜,他爹娘绝对舍不得他看不见明天的日头。
但他果然没能看见第二日的日头。
因为当晚,狂风骤雨,雷电狂劈,这场雨势一落,日头多日未出。
他曾经在定崖县,经历过比牢狱还脏污的时刻,并不害怕牢狱环境,哪怕今夜雷声滚滚。
沈父吩咐狱卒,点起许多灯烛,原本还算亮堂,可狂风卷进狱窗栅栏,吹灭了几支烛火,这显得一些角角落落仍然昏黑。
闪电劈过,骤起的光亮中,沈怀一看见好几只老鼠结伴而行,从他高床软枕底下,滋溜跑了过去。
他倍觉孤苦,缩在被窝里打激灵时,看见几颗小石子,自外头打在狱窗高高的铁栅栏上。
“少爷!”
“刑遇案,你怎么来了!”
他声音响起时,便有只灯笼高高挑上了狱窗,透过铁栅栏撒入成簇光晕。
“少爷,你还好吗?”刑遇案问道。
“好,刚吃完满汉全席。”
“那就好。”
“你呢?你好吗?”
“我回去睡了一觉就好了。”
“外面雨下那么大,你撑伞了吗?你一直举着灯笼,累不累啊?”
“不累。”刑遇案问道“少爷,是不信我?”
“没有啦。”沈怀一解释道“我是担心你。”
“您是主子,比起担心我,你更应该担心你自己。”
“那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不大满意,闷声道“再说了,抛开主仆,你也很值得我担心。”
“抛不开,少爷永远是我主子。”刑遇案理所当然道。
“......”沈怀一道“我爹到底给你多少银子,你就这样卖命?”
“比市价高了两倍吧。”
“......我不要你给我挑灯,你走吧。”
“但是老爷......”
“我爹早让人给我点灯了,点了整个大牢呢!”
刑遇案顿了顿,须臾,声音随着风雨飘进牢狱“没事,这是我份内事,我应该做到的。”
“......”
“少爷?”
沈怀一不想理他,索性没有回答。
刑遇案便不多话,挑着灯笼,在高墙外静静守着。
沈怀一历来脾气好,心又软,静了片刻,忍不住搭话“刑遇案,外面在打闪电呢,你回去吧。”
“不怕,乌云甚高,劈不落地。”
“那你说说,闪电是什么颜色?”
“现在劈过的,是青白色,少爷平时惯握杯盏的五指姿势。这一下,是金色的,跟少爷常穿的裂纹锦缎一样。红色,这个红色,很像少爷顽闹发热时,脸上的颜色。”
沈怀一听的笑起来“怎么全部跟我有关?”
“我只能想的这些。”铁栅窗外的刑遇案略带歉意道。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竟却这样好看。”
“对,少爷是很好看。”
“......我是说闪电。”
“......闪电也很好看。”
“我这里很亮,真的很亮,我一点也不怕,你快回去吧。”
“好。”
形遇案答应的干脆,可是灯笼始终挑在窗上,动也未动。
沈怀一不知道那灯笼是撑在地上,还是刑遇案亲手举起的。
许久之后,沈怀一试探喊了一声“刑遇案?”
“我在。”
“你怎么还没走!”
“等烛火烧完了,我就走。”
“哦。”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那笼中烛火直到天亮方才燃尽。
第92章
楼枫秀逃离莲火宫后, 圣莲道命大理寺寻找此人与其同伙,定崖每日出航的客船居多,那片海域至京师往来人口, 每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想要从中查出与刺客同伙的帮手, 实在有些困难。
为护圣主安危,净水长老特地在秋收祭奠,命御宫门生安插御卫, 警惕万民举动,以免圣主圣体再受威胁。
不过此事,似乎引起明宗注意。明宗虽担心引起万民质疑, 不来当面争怒,但私下还是进行了一番核查。
当晚便有宦臣, 自皇宫前往圣莲道,表示君王回宫后就开始了一轮严密核查,怒撤一干御卫,且大罚敲打各隶职上属。
此事尚算不大,倒是今日刚行罢祭祀, 当晚便迎了一场暴雨骤降,这方更使人忧心了。
歌明霜挥砸着枕褥, 在床榻间翻滚, 不住叫嚷疼痛,不肯准许任何人靠近。
她穿着藕粉肚兜, 皮肤如雪, 却在腹部上遗留一条寸长的伤疤,此时上面抓出了数道红印。
她闹到大汗淋漓,终于渐渐安静, 在电闪雷鸣间,捂住耳朵,呜咽低泣。
歌沉莲等她乏累冷静下来,便握着她的手,一边轻语安抚,一边为她揉肚子。
雷电闪过,歌明霜都会瑟缩的闭上眼,再努力睁开。
她睡不熟,总是猛然惊醒。
梦魇追的疲惫,她便睁大眼睛,不肯闭眼。
“睡吧,我在这里。”
“梦里有坏人,我不要睡。”
“我会去梦里,帮你打跑他们。”
“好呀,那你要来啊。”歌明霜翻了个身,懒懒缠着歌沉莲的胳膊,昏昏沉沉望着他的眼睛。
“莲儿,你不开心啊。”
“没有。”
“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是么?也许是,因为弄丢了心爱的宠物。”
“它跑到哪里去啦?”
“我不知道。”
歌明霜打了个哈欠“那你去把他找回来啊。”
“不了。”他温柔擦掉她困倦的眼泪。
“丢了怎么不去找呢?”
“因为,我也想逃。”
“像上次一样吗?”她梦呓般低语,慢慢闭上眼睛。
大雨转为淅淅沥沥,歌明霜安静下来,渐渐睡去。
他望着歌明霜的睡颜,她模样肖似母亲,天然温润,不必雕琢的纯良。
比起他眉目漠然的冷冽,依托仪容才能衬出几分慈悲,更像承载圣莲道道义的圣主。
他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样子。
他的母亲不惜一切代价,亲手折断圣莲道的正统沿袭。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并没什么用。
他的老师,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让圣莲道继续传承。
关于圣莲道对于正统的理解,无关伦理,放在世间不可理喻,但在这里,那就是神圣的体现,无人会对此存在质疑。
十三岁那年,他与姐姐歌明霜新婚,净水长老亲自教导他同房之喜。
便是在那日,歌沉莲第一次见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