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那太傅也是近些日子才封的,”江翎瑜笑容如常,“他做太傅前,也是刑部尚书,与郡王是世交,二十多年前他就常来吧,怎么能说你从未见过呢?”
郡王作证:“王妃腹中还怀着我们的独子时,大抵是五个月吧,因为江家和唐家是世交,本王与太傅还不太熟,太傅就时常来王府了,这么一来二去,发觉许多事都能聊到一块,就延续从祖辈那来的交情了。”
江翎瑜追问:“那唐瑛来了多久?”
“两年,”郡王记得很清楚,“本王从父亲府上搬出来,自立门户,彼时父亲从府里选了一位管家,随本王搬迁前一晚,他中毒暴毙,唐瑛是他母家的亲戚,说是能说会道,也懂事,就送来了,本王也就一直用着他,直到娶了王妃,简宁生下来也是他时常抱着,王府的一切都交给他打理。”
郡王越说,心里越是打寒战,细想当年的一切,巧合而又漏洞百出,自己竟未察觉,最后怕的莫过于,自己所说的,王府的一切,也包括唐煦遥的命。
“王爷,”江翎瑜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好,但事关人命,只得再度追问郡王,“您有没有想过,原先您要带来的管家,不是意外身亡,那毒,为何别人的碗里没有?”
郡王坦诚:“先前没有想过,如今旧事重提,倒是开始多想了。”
得到郡王回话,江翎瑜缓慢转动眼珠,死死地盯着唐瑛。
正堂里有那么多的人,有对唐瑛恩重如山的主子,夫人,还有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们提起死去的亲眷,一同围绕着自己,个个眼色冰冷。
唐瑛也知道,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睛,也不是一瞬间就冷了的。
如果这里面还有人愿意相信唐瑛,那也有再辩解和掩饰的必要,可惜一个都没有了,唐瑛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目中的温和已经消失多时,现在所有人都想要一个真相。
江翎瑜的审案方式跟他父亲不一样,父亲会罗列所有证据,让罪犯伏法,江翎瑜不是,要从事情的根源说起,逐个击破,逼着罪犯回忆那些细节,想起逃窜前的骇人场景,他终会理智溃散,在重压和痛苦下认罪。
唐瑛笑了笑:“好吧,老爷,先前擢拔的管家是我杀的,手段跟江大人猜的一样,下毒。”
但唐瑛没有崩溃,丝毫没有对亲眷因自己而暴死的愧疚,他很平静。
郡王皱眉:“我们可没有严刑拷打你,既然是你自己承认,就把起因经过说清楚。”
唐瑛说:“老爷对我有恩,既然老爷都相信了,我没什么可辩解的。”
“放你娘的屁,”廖无春破口大骂,“你要是人,就不要说些该死的贱话,什么叫王爷都相信了,你的意思是王爷傻,还是王爷好骗,王爷唆使你去杀人防火的?”
唐瑛被问得哑口无言,愣愣地看了廖无春一阵,此时他的形容很复杂,一会低头,一会又把头抬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诡计被撞破,还是因为确实没办法辩解了,只好说:“提督大人说得是,唐瑛该死。”
“到让你死的时候,你会死的,”江翎瑜说,“现在,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跟在场所有的人讲出来,半点细节都不能遗漏,本部院会一直听着,出现半点纰漏,都会打断你进行盘问,要是本部院发现你作假,就让廖提督直接把你带走,不必再做什么挣扎了。”
廖无春手底下那群从外头招安来的江湖上的人,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江翎瑜已经把话说的很到位了:不好好招供,可以,但得不了好死,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保不住。
唐瑛没有再反抗,就按着江翎瑜的话,把这二十几年留在王府的意图和动向都说了,大意是唐瑛确实是像江翎瑜说的一样,在郡王大婚前,江怀就已经被先帝提拔成了刑部尚书,上任第一桩案子就是反京师的贪官,抓了三四个,涉案的银两装满了数十辆马车,案子结了,江怀手中大权正盛,郡王迎娶将门嫡女,同年唐煦遥降生,五年后江怀也娶了一位将门嫡女,同年江翎瑜降生。虽说文臣武将勾结是大忌,但郡王和江怀还是跟五军都督府提前攀了关系,两位妻子也是童年玩伴,甚至偷偷结成金兰姐妹,如今两位夫君交好,她们自然也常见面,唐瑛就趁着这机会,屡次给江怀准备的碗筷中下毒,只是江翎瑜是个福星,唐瑛次次背着郡王设下鸿门宴,江怀不是说年幼的儿子发热就是呕吐,要照顾孩子,来不了,于是次次都躲过去。
之后大疫,唐家跟江家几乎断交,唐瑛彻底没了机会,如今江翎瑜继任刑部尚书,背起的依旧是彻查贪官,斩断地下盘根错节的大网,又即将嫁给唐煦遥,所以唐瑛就想在江翎瑜身上下手,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就是杀了刑部尚书。
听到这,江翎瑜就很是疑惑,一切逻辑都自洽,问题是,动机呢?
江家人奉命剿杀贪官恶霸,关你一个王府打杂的管家什么事?
但唐瑛不打算再说了,就跪在那,凛然赴死。
江翎瑜跟廖无春都没办法,但好在江翎瑜天生就是干刑部尚书的料,听唐瑛跟郡王的来言去语,也已经知道了些关键的东西,心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就瞥向郡王,投向求援似的目光。
唐瑛这人听着要是杀人放火,好像无恶不作,其实很感激郡王待他那么好,这也是为什么唐煦遥能在王府安然活到弱冠之年,二十几年,郡王府无一人伤亡,那他的心结,也只有郡王能解开。
郡王感觉到有人盯着他,侧过头与江翎瑜对视,江翎瑜看看唐瑛,视线又挪回来,依然是希望郡王能帮着问问。
“唐瑛,你跟着本王多年了,”郡王明白江翎瑜的意思,但他并不只是打算问问而已,“该说的就都说了吧,你面露愧色,想必知道自己做事是罪大恶极的,说出来还能弥补些。”
唐瑛翻着眼睛跟郡王对视一阵,缓缓点了点头:“好。”
“我是青绿局的人。”
唐瑛像是吐出憋在心里多年的一口气似的,浑身都轻松了,又补上一句:“王爷,青绿局的人至今也没放过江大人和将军。”
话音落不久,唐瑛又补上一句:“本来将军是不必卷入其中的,但将军进来搅浑水了,没有办法。”
江翎瑜又笑了:“本部院得把青绿局杀干净了才能求得安生?”
“嗯,”唐瑛点头,“是的。”
“那杀干净就是了,”江翎瑜不再抱怨,一切事都平静接受,“本部院和将军想活啊,你们就得死。”
唐瑛倒不是很在意,大抵也是隐隐预感到自己的结局了,冲着江翎瑜点头:“好。”
“唐瑛,你看看哪一碗的鱼肉羹是有毒的?”郡王一挥手,让外头候着的仆役都进来,原本以为是别人,没想到是江玉和唐礼,一人端着一碗鱼胶羹,分别进入正堂内。
鱼胶羹都有点凉了,郡王毫不在意,就像他一开始打算的一样,不只是问问而已,就让江玉和唐礼将两碗羹都递上去。
唐瑛看了看,有一碗做了记号,因为第一次被江翎瑜撞破诡计,就是因为碗上有药粉,所以这次特意擦得干干净净,也是抱着让江翎瑜必死的心,在这碗羹炖煮之初就下了药,还不愿意伤及唐煦遥的性命,所以区分在碗壁釉花上,深红的有毒,浅一些的没有。
见唐瑛端起其中一碗,郡王冷声开口:“其实这些年来,本王让你吃的这些好东西也不少,穿的也是好料子,二十多年,从未苛待你一天。但你佛面蛇心,就当是本王看走了眼,也是念及你留下本王妻儿的命,趁着这羹汤还有些温热,吃了吧,就算是你上路前最后一顿饭食。”
人都怕一死,但唐瑛听着这个,竟然喜笑颜开,接过那残存余温的碗,连递上来的勺子都没接,拿手抓着吃,指缝里黏黏糊糊的,边笑,边落泪,泪珠大颗落进碗里,柔声念叨着:“不用勺,这里头下了毒,别再糟蹋东西了,老爷,夫人,唐瑛最后一次伺候您了。”
解脱了,吃完就走,唐瑛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轻松过,好在没有人问一问自己为何要加入青绿局,不问好,问了心里有怨,就走不了了。
唐瑛吃着吃着,先是腹痛,扔下碗,刚好底子稳稳落地,他一手按着腹部,气都要喘上不来了,还在一把一把的把粘腻的汤水往嘴里塞,然后塞着就吐血了,唐瑛腹中剧痛,他想临着断气爬到主子脚边,可想想又觉得主子肯定很厌恶自己,最后就蜷着身子躺在碗边上,口中的污血不断地流出来,在碗边上续起一个小小的洼,他最后说的话是:“唐瑛下辈子肯定是个好人,还来给老爷和夫人做牛做马。”
王妃将头扭过去,不忍再看,拿着手绢掩面抽泣,郡王见状忙从座位上起来,到王妃身边去,俯身搂着她安抚:“没事没事,夫人别怕,我这就派人打扫。”
江翎瑜跟唐煦遥是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什么表情,心里说不上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