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江翎瑜入朝讲经,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既然商星桥和高帆靠不上,那就靠自己。
  周竹深拿定了主意,从檀木打得柜子里翻出一套衣裳,是西厂宦官身上穿的,多年前,周竹深也是很想弄来一套东厂的,但未能如愿。
  既然商星桥与内阁党有勾缠,把屎盆子扣在他们头上就好了。
  周竹深叫来管家:“去,招一个亡命之徒来,最好是江湖上的,只认钱,不认仁义。”
  管家作揖:“是。”
  这些日子,江翎瑜除了上朝,就是在唐煦遥怀里看书,多多研读,八月十五讲经,也好多说些。
  谁让心上人想听呢,自是要多用些功夫。
  唐煦遥不允许江翎瑜劳累,伺候着他养病,五日过去,江翎瑜总算好得多了,皇帝已经差人送来了莲花冠,用这个换了乌纱帽戴上。
  江翎瑜宝贝似的捧着给唐煦遥看:“简宁你看,这个可比乌纱帽宝贵得多呢。”
  唐煦遥捻起江翎瑜额前碎发,帮他捋到雪白的耳骨后,颇感疑惑:“为何?”
  “一会你就知道了。”江翎瑜眉眼含笑,让唐煦遥帮他戴上莲花冠,两个人又换上大典时才穿的官袍,一同往紫禁城去了。
  一切礼节都是皇帝特指的,他比谁都重视这次开坛。
  据他所说,这次是国运坛,谁敢坏了大事,就要谁的脑袋。
  今日的紫禁城分外肃穆,臣子皆是身着官袍,在皇帝脚下要讲规矩,提前在文华殿站好,不许交头接耳。
  不巧,周竹深找的人没能混进文华殿里,有人在门口搜身。
  可银子都拿了,事也要做,于是身穿宦官服饰的亡命之徒翻上房顶蛰伏,静观其变。
  开坛大礼成,高功拿着拂尘站在江翎瑜身侧,左右各二人,唐煦遥则端坐在台下,看着满眼认真的江翎瑜。
  江翎瑜气色十分好了,唇瓣水红,对《三官经》原文倒背如流,朗声诵到宝诰:“烛朱陵而显丹台,焕赫文昌之运。辉辉朗耀,炳炳照临.......”
  远处轻微“咯吱”一声,几枚瓦片被拿开,亡命之徒的后脑挡住一缕本该投射进文华殿的日光,他瞄了瞄,手上快速一挥,仅顷刻之间,拿着经书的江翎瑜突然顿住,睁着漂亮的桃花眼,缓缓向下看,瘦弱的身形晃动两下,重重仰倒在地,没了声息。
  一柄极细,极锋利的匕首,正中江翎瑜的心口,避开骨缝,刀锋几乎全部没入。
  江翎瑜遇刺倒地,鲜血涌到经书的空白页上,洇开大片血花。文华殿登时乱成一团,四下全是交头接耳的嘈杂声,唐煦遥怒目圆睁,大吼着起身:“江翎瑜!”
  廖无春瞳孔都缩成一条线了,嚷着跑出去:“快去叫太医,江大人遇刺了!”
  唐煦遥踉踉跄跄地狂奔过去,跪下抱起大睁着眼睛的江翎瑜,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苍白,眼眸逐渐黯淡,唇尖沾了血,他目光迷蒙,竟冲着唐煦遥勾唇笑了,虚声开口:“简宁.......”
  “霖儿你撑住,等太医来,等太医来为你止血,”唐煦遥脑袋里一片空白,抱着气若游丝的江翎瑜,固执地重复着,“等太医来,霖儿就不疼了。”
  江翎瑜奋力抬起手,唐煦遥慌忙握住时,发觉他的指尖已经凉透了,他依旧是硬撑着笑,唇角粘腻鲜红,艰难开口:“简宁,我......我不疼,不疼,你,别担心。”
  唐煦遥前几日还说,江翎瑜身子娇贵,受不住磕碰,有点不舒服就闹着要唐煦遥揉揉,要哄要抱,如今他让尖刀穿了心口,鲜血如注,竟含笑说不疼。
  唐煦遥心疼得似骨肉被搅碎,跪在血泊里,流着眼泪哀求怀里的江翎瑜:“霖儿别睡,等等太医过来好不好,我求你,霖儿。”
  江翎瑜没有力气了,也不想再眨一眨眼睛,唐煦遥哭着说什么,他也没有听清,眼前倏地一片漆黑,耳际嗡鸣震响,刀口太凉,流出来的血又热,江翎瑜是很有些不舒服的,之后就无知无觉,彻底没了意识。
  唐煦遥怔怔地看着歪倒在怀里的江翎瑜,他垂了手,再也叫不醒了,唇角一线殷红,瘦薄的肢体松散无力,身子已经软透了,连官袍都支不起来。
  唐煦遥手颤着,快要抱不住江翎瑜,眼眶里的泪蓄不住,接连不断地顺着脸颊上的湿痕滚落,徒劳地晃着他,失声大吼:“霖儿!”
  第28章
  几位高功是懂医的, 太医还没来,其中一位身穿紫袍的蹲在唐煦遥身侧,来不及用帕子垫着手了, 指尖搭在江翎瑜苍白的手腕上, 沉静等了片刻, 忽然歪了歪头,对心里的念头存疑, 捋起袖子,又摸了江翎瑜的心口,食指和指腹并拢, 按得用力,试着他微薄的心跳。
  唐煦遥见紫袍高功懂医,忽然抱了希望,忙问:“道长,刑部尚书他可还能撑些时辰?”
  他点头说:“这一刀没刺在他心上。”
  唐煦遥温声睁大了眼睛, 大悲后又逢大喜,一时间支支吾吾:“真,真的?他还有救?”
  “让开, 快些让开!”廖无春在前方开道, 他找了资历最老的太医, 年事也高了, 为了救江翎瑜, 跑得快要背过气,浑身泄了力气,瘫软地跪倒在血泊边。
  太医怕官袍染血,不好洗。
  “有救,”高功看太医来了, 找他要了针包,抽出十二根银针,悉数刺在刀口四周,封了穴位,边跟唐煦遥说,“刑部尚书先天心疾,是因为他的心脏长得不全,比常人少些血肉,故而时常心悸,到今日仰赖此残缺躲过飞刀,竟救他一命。”
  高功也相当惊愕,这辈子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新鲜事。
  唐煦遥听着江翎瑜有救,带着泪痕笑了笑,只是湿润的眼尾和脸颊怎么也擦不干,笑得实在苦涩。
  “怎么称呼您,”高功抬头,“看您的样子,像是位将军。”
  唐煦遥点头:“我姓唐,是五军都督的都督佥事。”
  “唐将军,”高功站起身,嘱咐唐煦遥,“您现在把刑部尚书送回府上,我驾马回观里拿止血药,银针封穴最多能撑半个时辰,万万不可擅自拔刀,一定要等我回来,才能处置尚书大人的伤情。”
  唐煦遥连胜答应:“好好,只是劳您快些,江大人身子不好,我只怕他撑不了半个时辰。”
  紫袍高功拱手:“将军放心。”
  他找唐煦遥问了江府具体方位,将紫袍脱下搁在师弟手中,跑着出了文华殿。
  商星桥远远地看着,心里慌作一团,在腔子里乱撞,耳际都“噔噔”响着。
  周竹深这老东西真狠,竟敢在文华殿公然刺杀江翎瑜,还是讲经之时。
  崇明帝一早就说过了,今日所开是国运坛,谁坏了法事科仪就要了谁的脑袋,这回都要出人命了,还不算破了科仪?
  商星桥只有两个期许,一是周竹深已经将那夜传来的纸条毁了,二是江翎瑜咬住了这口气,千万别死。
  只要其中一个破灭,崇明帝都怕是要血洗朝廷,所有与周竹深有瓜葛之人,不论官职高低,都要被株连。
  唐煦遥顾不上许多,小心翼翼地横抱着气息微弱的美人,将他护在怀里,稳步走出文华殿。
  大殿内的桌椅,漆饰,大门,甚至牌匾都是红的,那么刺唐煦遥的眼。
  江翎瑜紧阖着雪白的眼皮,头抵在唐煦遥颈间,失血太多,唇已经到了惨白的境地,匕首锋刃离着心脏太近了,刀柄正在他心口上极其轻微地弹动,多亏高功施针,才让这不断外涌的殷红淌得慢了些。
  唐煦遥为了抱稳江翎瑜,不敢走得太快,怕刀尖碰了他勉强搏动的心脏,时间过得太快了,刚出午门,鲜血就开始洇透江翎瑜胸前的衣裳,顺着他垂下来的素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血珠碎裂迸溅,隔上几尺就有印子,流了一路。
  唐煦遥唇瓣轻颤,泪落下来,打湿了江翎瑜的衣襟,冲开他官袍上浓重的驳红。
  怀里的人身子发凉了,唐煦遥不敢往下看,重新踏上走过几百遍石板路,穿过熙攘的人群,各色相貌的人深处食指朝向江翎瑜,扎堆小声议论,还有些人嫌血腥味浓重,嘴里骂得不干不净,不过忌惮伤者是官爷,不敢说得大声。
  唐煦遥都听在耳朵里,闻到糕饼铺子烤制点心的味道,眼前竟浮现江翎瑜仔细地挑了些糖渍梅子的画面,他笑得那样甜美。
  唐煦遥心痛欲裂,难受得骨肉都破碎了,抱着意识全无的江翎瑜,木讷地朝江府走。
  他大概只剩一口气了,唐煦遥不愿意多想,但这是不得不寻思的事。
  要是没了他,自己今后要怎么活。
  那,为大琰的民请命有意义吗?市侩狡诈是民,讥言冷语也是民,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那京师之外呢,会更好吗?
  江翎瑜前些日子还说,要清剿周竹深的党羽,不许他压榨国民,在内阁首辅的高位上作威作福。
  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唐煦遥心眼小,只念着江翎瑜,为他这样身子羸弱却心怀大义的臣子不值得,因为他要立命的民,嫌他的血太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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