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男人的手中,恍然出现了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
姜陟并没有自己的剑,或者说,以他的能力,还不至于拥有一把剑。可他见过其他人的配剑,就比如说那些和他一起进来的孩子,他们人人的腰上都挂着一柄或长或短的剑,剑鞘上装饰的纹样栩栩如生,看起来精致无比。
可眼前的这一把,却什么都没有,剑柄、剑身、剑格,都简约得好似兵器铺子里刚做出来的雏形,平平无奇。
许是姜陟眼中的狐疑太深,男人的手腕一动,只听得一声呼啸,长剑已然出鞘,锐利的寒光四下溢出,竟比周围围绕着的那些光晕还要亮上几分,惊得姜陟都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这把剑,名叫'燕支'。”男人的声音缓缓响起,“当年那抹剑意落入谷中,戾气层出,杀意横生,而剑尊算出这剑意日后要落入一有缘人手中,便用古剑'燕支'镇压以待来日。”
“今日你来此,也算是命中注定,我便将这剑连同剑意一并交付于你。”
“望你承剑尊遗志,不负天地。”
姜陟试探性地去接那剑,手刚一触碰上去,四周的光华便遽然一变,青光从他的掌心开始,眨眼之间就流遍了整个剑身,最后化为一只青色的小蛟,直直地钻入他的眉间。
一种剧烈的奇异的感觉瞬间席卷了他的识海,像是有什么东西如浪潮一般涤荡着他的头脑,灵台之中出现了一个青色的光点,并在不断扩大。
再后来,男人和他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最后他问他,得了他的传承,总得知道他的名字。
“时间过得太久,我的名字就连我自己都忘了,不过我还记得,那些人一般叫我——”
“剑尊。”
姜陟拿着那把剑走出落剑谷的密林之时,已经是两天后,这树林实在太大,即便他有了燕支剑护体,也到底还是要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来。
看到出口的那瞬间他几乎高兴得快要哭了,可是他没想到,站在密林边上等待着的,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在见他之后,却直接甩手给他一个巴掌。
下手没有一点留情,他的嘴角马上就出了血,他被打得偏过头去,看见了旁边站着的九个孩子。
九个,那他就是第十个走出来的,他做不了本家弟子了。
怪不得要生气。他想。
如果去不了本家,那他是不是就可以离开,去找妈妈了?
然而,忽然走过来的一个人打断了他的沉默,他抬起头,看见了姜家的那位年轻的家主,姜绥。
“你身负剑骨,又得剑尊亲传剑意,姜家合该为你破一次例。”
“从此以后,你便叫姜时,姜氏姜时。”
“你要记住,这是姜家给你的机会。”
尖利的锋刃刺入胸口,剧痛几乎超过了他识海之中的痛楚,他咬着牙,刀锋又要往下,鲜血顺着他的胸口,染上了他的那身衣服,并晕开了一朵巨大的用他的血液开出的艳丽的花来。
人在强烈的,几乎危及性命的伤痛之时,总是容易想起以前的事。
这或许就是他的走马灯吧。姜陟想。
若是他不做姜时,有没有可能去做另一个人呢?一个不用背负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只做自己的一个人呢?
只是可惜,他或许看不到了。
他闭上眼,心下凛然,手中更是用力,却忽然被不知从何处伸来的一只手,抓住了那截尚未完全没入他身体的刀刃。
匕首锋利,殷红的血几乎马上就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指节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就像是一颗一颗为他落下的眼泪。
第61章
姜陟并没有立即抬头。
那只突然伸过来的手,仿佛在这一瞬间攫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将他原本向下用力的动作就这么生生打断。
他似乎在此刻全然忘记了他要做的事以及他做这件事的动因,因为剧痛而变得晃荡重影的视野之内,只剩下了那只在鲜红色血液的映衬下而愈发显得冷白刺目的手。
从小到大不知道受过多少伤都没有叫过一次痛的姜陟,忽然就觉得,这只手,应该是很疼的。
他不知怔怔地看了有多久,才终于惊惶地抬眼,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前的——
林微明。
是林微明没错,姜陟熟悉他的眉眼甚至他眼尾嘴角惯常的走向,比之他从前所见没有任何区别。
可分明却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这个人,黑色的头发垂落在耳际,几乎快落上双肩,额前凌乱的发丝纠葛缠绕之下,是一双深沉得让他有些心慌的眼睛。他向来红艳艳的两片唇失去了颜色,像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沥干了心血,只余下一副苍白无力的皮肉来。
他被青丝掩盖的耳朵上,隐约似是戴了一个佛青色的珠子耳坠。
姜陟看着他,意识到,这不是那个同他在狭窄后巷里紧紧相依的林微明,这是现实中那个被他忘了的林微明。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的记忆和实际上的有多大出入,也不了解他和这个林微明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但是他想,眼前的这个人,一定是为他而来。
他张了张嘴,想叫一声他的名字,可就这一个恍惚,那种强烈的控制感再一次入侵了他的神识,所有的自我意识都在这刹那骤然终止,那道声音如怨灵一般在他的耳边幽幽响起:
“罪人。”
看似简单的两个字,甚至连任何指向性的代称都没有,却依旧如噩梦一般笼罩了他的大脑,混乱的思绪之中开始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些他明明没有见过的景象。
有血,有哭喊,有哀号,有人在对着他说:
“这都是你的错。”
他再忍受不了这种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成两半的负疚感,即使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他只知道,只有剜出自己身体里的那个东西,这所有的一切才会结束,完全意义上的结束。
他再没去看林微明,而是忽然咬牙,握着那匕首再次用力向下,想继续自己刚才的动作。
林微明手中的四溢的鲜血更盛,可他再顾不上这些,用另一只手去抓姜陟的肩膀,强逼着他抬头,一双眼睛急切得似要冒出火,意图将他从这种深度梦魇的状态中唤醒过来。
“姜陟,你清醒一点。”他努力拔高了自己的声音,想要借此破开一直萦绕这姜陟周围的那些看不见的迷雾,“这不是七年前,你的剑骨早就被你亲手剜了出去,现在的这些都是假的,他只是想让你伤害自己。”
林微明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他所受过的所有教导规训都不允许他这样像一个无知稚子般毫无顾忌地放开自己的声音。可现在,他并不在乎。
最后一句话仿佛是从他身体最深处迸发出来的,被压抑在冷淡漠然的坚硬壳子里长达七年的一句话,终于在此刻突破了封印许久的难融坚冰,从他的喉咙里再无顾忌地说了出来,甚至因为他的用力而微微有些破音:
“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姜陟只听到了这一句。
不是......我的错吗?
这几个字如同一簇被林微明亲手奉上的微火,只在刹那间便点燃了姜陟脑中的那根引线,带起的火花四溅后,如骤然爆炸的火药,破开了一直遏制着他记忆的那道封印,无数画面宛若凭空燃起的烈火一般席卷了他的整个脑海。
他再无心也无力去想别的什么,手不自觉地就松开了插在胸前的那把匕首。
他终于在一片繁杂带来的头痛欲裂之中忆起,他被姜家命名为“姜时”的那段人生,早就在七年前被他彻底画上了句号。
他没有参加过一次真正决出胜负的毕业试炼,没有离开姜氏进入一个小地方的超管局做调查员,没有过上看起来平凡却充满意义的人生。
他颤抖着软了身子,落入了林微明为他张开的臂中。
当年的封印秘境,和今日他所遇到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魔君从被他破坏而产生的裂隙中泄出的残影已让他招架不能,所谓“心魔”的低语又让他彻底掐灭了心中那最后那一丝无望的侥幸。
青色的蛟龙飞上云霄,似是感应到了他生命的渐息,发出了一声他此前从未听说过的哀啼。
他将“燕支剑”化为匕首,剖开了自己的胸口,在鲜红的皮肉和森白的骨骼之中,看到了那块他比旁人多出来的,剑骨。
他那时候想了什么?
啊,原来这块人人都艳羡,被形容得好似天降大运的东西,看起来也就这么平平无奇罢了。
在清醒状态下亲手挖出自己的骨头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但姜陟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让他全身都在克制不住震颤的痛苦。
不同于他从前感受过的纯粹肉体上的折磨,心里清楚地知道这落下的每一刀都是将自己性命从身体上一点点地剥离了出去,这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与之比起来,那些血肉模糊的深痛,倒算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