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说完,他两指并拢,在自己的额头、胸口两处飞快地点了几下,似是在用灵力想把身体里的什么东西逼出来,但明显并没有什么成效,那个声音依旧若无其事地响起,没有受到一丝影响:
  “你找不到我的,我就是你的心魔。”
  “胡说!”姜陟厉声斥道,“溯世镜里根本什么都没有照出来,你还跟说是我的心魔!”
  那声音笑了一声,笑声轻蔑:
  “这世间的法器炼化出来就没有哪一件是无所不能的,它照不出来我只能说明它无能,无论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的心魔。而且,我还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声音顿了一下,然后又蓦地出现,却已经变得低沉了许多,又阴狠了许多。
  “姜时,你怕了。”
  姜陟攥着剑柄的手陡然握紧,刻着纹路的冰冷金属硌得他的手掌发疼。
  怕?怎么会不怕呢?
  饶是最骁勇最强大的战士,在面对生死之际,心里总归会生出那么点惧意,这说起来到底是人之常情。
  而他,不过才二十二岁,甚至还没走出校园,本该精彩绚烂的人生连一小步都未曾迈出,就要亲手为自己划下一个痛不欲生的句点。
  即使他嘴上说自己接受了,可还是会在心里问自己,凭什么呢?我凭什么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呢?
  可惜,没有人会回答他。
  只是一个恍惚的愣神,刚才忽然消失的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魔息在那影子的操纵之下直接就刺入了他的后心,又转瞬退去,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空荡荡的洞口。
  他的动作慢了一息,强忍着喉头的那口腥甜挥剑转身,身后却早已什么都没有。
  那声音再次贴着他的耳朵,有如窃窃私语般说道:
  “这只是封印破裂泄出的一个残影,你连这个都敌不过,又谈什么封印呢?”
  “凭你,是阻止不了它的。”
  “到时候,魔君突破封印,再临世间,必然会是苍生涂炭,血海尸山。”
  “而你,便是永远的罪人。”
  姜陟听着,眼神愈发深沉。他再没去管识海和胸口传来的源源不断的剧痛,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了他手中那把泛着青光的长剑上。
  他忽然想起十六年前在落剑谷遇见男人的那天,或许,在他亲手把这柄剑放进自己手中的那刻起,他就已经预见了今日——
  他要亲手将这把名叫“燕支”的剑,送进自己的胸口。
  他抬眼看着顶上那片灰白色的天空,手中剑在无声之中闪过一阵青光,化为一把短匕首。
  一只青色的蛟龙现出本相,围绕着他的身体游动了几圈,然后直冲向上,发出了一道满含着无限悲意的哀鸣。
  鸣声响彻天际,好似他自己为自己敲响的丧钟。
  青蛟化为无数光点,如同一场大雪般纷纷扬扬地落下。
  在这“落雪”之中,他拿着匕首,亲手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第60章
  姜陟第一次去到落剑谷的时候,刚过完他的六岁生日。
  一年前的晚上,他有蛋糕、蜡烛、母亲和真心许下的愿望。
  一年后的夜里,他有稀粥、冷月、孤影和身体里不断的隐痛。
  那些人打开门,看到他还活着的时候,眼神里满溢出来的惊喜和狂热,姜陟那个时候并看不懂。
  他所知道的,是终于不用被关在那间昏暗的,除了一张床之外一无所有的狭小房间了。他们也会像承诺的那样,不再去追自己出逃的母亲。
  他经过这一遭,所有人都会满意,那他此前所受的一切折磨苦楚,都算不得什么。
  最起码,他没有像之前那些人一样死掉。
  只要活着,他能做的,就还有很多。
  从那里出来后没几天,他就被带到了落剑谷。
  当年剑尊斩落魔君,最后一剑落下时,化出的剑意有一缕不知为何落在了此处,竟将一座高峰生生劈开,形成了一道穿山而过的峡谷,并因此得名“落剑谷”。
  落剑谷中植被繁茂,更因有剑意在此,杀意浓烈,所以谷中密林有不少异兽怪禽,危险异常。
  早在数百年之前,姜氏受天师府的任命,负责看守落剑谷,以防有不明白深浅的人随意踏入,枉送性命。
  只是,没有人知道,姜氏借助职责之便,偷偷把这地方变成了自家专门的,试炼场。
  每一个想要成为姜氏本家直系弟子的人,都会在十岁左右的年纪独自一人踏入这片危机四伏的密林。
  而所有活着走出来的孩子中,本家只取前九。
  这种规则会催生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姜家的人并不在乎。
  只有最出色的孩子能进入本家。
  因为这是独属于姜氏的“丛林法则”。
  然而,姜陟是这场试炼被设立以来,唯一一个没有到年纪的参与者。
  那些和他同一批进入谷中密林的孩子,都要比他高出很多,不管是身高或是修为,都不是他一个刚刚入门不过一年的小孩能够比拟的。
  他其实不该在这里的,他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可那些人似乎并没有考虑到这点,还是将他送了进来。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他们并不是没考虑到,他们只是怕他活不长而已。
  一个身负剑骨的孩子进入落剑谷,他们要的,是那抹剑意。
  姜陟对于自己进入落剑谷的记忆其实已经不太清晰了,人对于那种久远的、痛苦的回忆总是会加以美化或修饰,而实在沉痛到无法自欺欺人的,会选择忘记。
  他对那几天模糊又朦胧的印象,便是无数高耸的几乎要遮蔽整片天空的乔木,乔木背后繁茂枝叶里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野兽的低吼,以及那些和他一同进来的孩子们不怀好意的笑声。
  他那个时候害怕吗?
  想来是怕的,但记不得便是记不得了。
  他唯一没忘记的,是他很累很累,累得怕是只要摔一跤就站不起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了魔似的往一个方向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让他到那个地方去。
  他走进了一个藏在纷乱杂草后的山洞。
  山洞和之前他所见过的山洞没什么两样,昏暗的光线之中只能勉强瞧见大块大块灰色的石头,以及石头中间,站着的一个穿青色道袍的男人。
  男人见了他,琥珀色的眸子有一瞬间地亮起,却只是闪烁了一下,就忽地熄灭。
  他笑了一下,笑容即便隐没在黑暗之中也能觉察出充斥其中的无奈和失望。
  “你不是我要等的人。”他的声音蓦然响起,温和低缓,似是一声叹息。
  回到姜家不过一年且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房间里的姜陟自然是不认识他的,听了他的话只当是瞧不起自己,想都没想就反唇相讥道:
  “你还不是我要找的人呢!”
  他这话一说出口,男人就又笑了出来,只不过这次的笑容明显轻松了很多,一双眼睛都快眯成了两个月牙。
  姜陟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他分明觉着自己的话也没什么好笑的,又想到这荒郊野岭的突然出现个奇奇怪怪的男人,怕不是什么山精野怪的,想要勾了他的魂来吃吧!
  凭他现在这个状态,决计是打不过这个人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便想趁着这个功夫偷偷溜走,结果没走两步就被人拽着领子提溜了起来。
  “放,放开我!”
  他一边痛恨自己的短手短腿,一边奋力挣扎,像一只被人掐住了后劲皮的雏兽,所有的抗拒都是徒劳。
  男人把他提到眼前,皱着眉头故意教训他:
  “你这小孩,我话还没说完呢就跑,你再这样,我就不把东西给你了。”
  姜陟的四肢在空中胡乱地扑腾,就好似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动作能让他真的能从这人的“魔爪”里逃出来一般,可实际上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心理安慰。
  “你快点放开我,我才不要你的东西呢!”
  男人的眼光下移,落在了他身上那间残破到已经看不出本来样子的衣服上,眉毛忽地一挑,声音霎时沉下去了许多,似是在诱哄:
  “没有我的东西,你走不出去的。”
  也许是他说话的语气足够具有欺骗性,也许是姜陟真的疲于应付外面那些人或兽,只听了这一句话,他居然真的停止了挣扎,扑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男人,显然是信了他的话,却还是表示出了点谨慎:
  “你刚才不是说我不是你要等的人吗?”
  男人看他的样子,也不知说他是好骗还是不好骗,眼中的笑意愈深,只是说出的话不似他面上的轻松:
  “这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我等了千年,才等来一个你,再让我等,我可等不下去了。”
  他放下了姜陟,袖子轻轻一挥,万千光华便在他指尖陡然现出,无数流光追逐缠绕,最终汇聚成一束,又倏忽迸开,将整个山洞照得亮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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