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偶尔飘过的一两片碎云映在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反倒衬得它们更加干净明澈。
不破千里与槿的相遇,就是在这样一个与万千盛夏一样的午后,平平无奇。
只有五岁的小孩满心满眼都是手中的一小块西瓜,他想要将这少见的水果带回家去,等母亲下午醒来再一起吃掉。为了驱赶林中因为西瓜甜腻的香气而被吸引来的蚊虫,不破挥动手臂时脚下一滑,身子失去了片刻的平衡,等他高举着西瓜再次站稳时,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道旁的山溪中,草鞋被打湿,所幸没有摔跤。
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就看见了蹲在溪水边的女孩。
女孩形容狼狈,汗液混合着尘土将她的黑发拧成一缕一缕的,黏在脸侧。因为疏于休息,女孩的眼睛下挂着大大的青黑色眼袋,面颊消瘦到凹陷,松垮的小袖摇摇欲坠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敞开的前襟露出宛如排骨一样凸出的肋条。
她似乎非常渴,嘴唇干裂,崩开了几道血口。许久没开口导致上下嘴唇的粘膜粘黏在了一起,因为突然遇到了人而惊诧地张嘴,致使唇上的干皮直接撕裂,红色的血珠顺着下巴流了下来。
不破见过逃荒过来的邻村人,因而也轻而易举地将女孩归为他们的同类。
但是,这个有着浅紫色美丽眼瞳的女孩稍微有些不一样。
她背着一个巨大的、被灰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篮。
而不破能够“看见”,那些从竹篮中飘飘摇摇、毫不掩饰的“恶意”。
篮子里的东西在动,不断地冲撞着周围的桎梏,剧烈地晃动让瘦弱的女孩一阵摇摆,最终还是失去了平衡,斜着跌落进了溪流中。
不破站在原地,没有选择靠近,也没有离开。他仿佛没有看见女孩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无能为力,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
半晌,女孩的挣扎弱了下去。她放纵地躺在只没过侧脸的溪流中,张着嘴,任由清冽的山泉滋润着自己的口鼻。
积蓄了半天力量,浑身上下湿透的女孩坐起身,将身后不断晃动的竹篮取了下来,拖到了岸边。
“你还好吗?”
她抬起头,发现刚才的男孩没有离开,反而蹲在一旁,用黑曜石一样黝黑的双眼注视着她。
“请问......”她开口说话,却发现声音嘶哑得厉害。
干咳了两声,她问出了口:“你知道桃山怎么走吗?”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不破回答了她的问题:“知道。你要去那里吗?”
“还......很远吗?”
“很远、很远。”
女孩沉默了下来。不破蹲在一旁,撩起泉水扑在脸上,让盛夏午后带来的燥热消减一些。红彤彤的西瓜已经被高温烤得有点蔫了。
篮子里的东西似乎累了,停止了挣动。
不破看着女孩摇摇晃晃站起身,黑色的头发滴滴答答地淌着水,脚下的草鞋断开了,顺着溪流越漂越远。他起来想去追那只鞋,但女孩却阻止了他。
“随它去吧,这样它就自由了。”女孩喃喃道。
真是个怪人。不破心里想着,如她所愿没再去追。那只草鞋兜兜转转,在磕上几块石头之后,消失在了溪流的尽头。
女孩背起竹篮,向不破来时的山道走去。
“你要去桃山?真的很远、很远。”他追在女孩身后,就像去追逐那只远去的草鞋一样。等女孩完全站起身,不破才发现对方比他还要高上一头。
“......”女孩抿着嘴,一言不发。
不破将脚上的鞋子脱下一只,递到女孩的脚下:“给你这个。光着脚没办法去的吧?”
“谢谢,”闻言,女孩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但是,没关系的。”
女孩最终光着一只脚,背着竹篮走下了山。
不破则是举着西瓜回到了山林间的小屋。他将水果放在桌上,进屋查看母亲的情况。母亲还在睡着,窗帘也很好地拉着,没有一丝光亮能够照进这间房子。于是他关上屋门,来到院外的草地上躺着,看天上飘过的一朵朵奇形怪状的白云。
赤羽町很小,没有学校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村子里的大人们唯一能够享乐的地方就是母亲每晚去工作的居酒屋。村子里也没什么与不破同龄的小孩,因为他和母亲独自居住在山间,故而他也没有朋友。
偶尔兴起就学着母亲带给他的画本上的小人挥舞木棍,想象着只从门外见过一次的道场弟子们挥剑的样子,假装自己也穿上深蓝的袴,举着木刀跟师傅们学艺。
他有时也会偷偷去后山疯跑,光着脚踩在长满软苔的青石和糟朽的枯木上,追逐森林中的生灵,最后顶着满头的泥土在傍晚回到家中,被母亲摁进木桶里洗刷干净。
母亲、森林、太阳。迄今为止的人生,被这些温暖又柔和的东西填满了。
心不在焉地揪着院子里的杂草,不破豁然起身,向山下冲去。
摇晃的视野,脚下的每一步都是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弧度,熟悉到哪怕闭着眼睛从山上俯冲而下都不会受伤。
女孩跪在田野间,双臂伸开面向着太阳。那个被布匹包裹着的竹篮被掀开,她的身边还有一堆燃尽的碳灰。
铁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黑色的长发遮住了女孩的侧脸,不破看不清她的表情。
【千里,生命是非常宝贵的东西,你要去爱护它们,绝对不能随意伤害他人。】
自从不破记事起,母亲就如此教导他。
生命是什么?生命为什么宝贵?对于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来说,生与死,同样都是单独立于他们世界之外的概念,是与森林中的蝴蝶、花朵、露珠截然不同的东西。
但是,哪怕无法理解,不破也牢牢记住了母亲对他说过的话。
刺向脖子的手臂被人死死抓住,原本闭着眼睛引颈就戮的女孩猛地睁开了眼,两人的视线相撞,就像朝生暮死的木槿花在凋谢的尽头坠入夤夜的怀抱。
“不行!”男孩大喊着,“这样不行的!!”
秋蝉自树尖跌落进泥土,年迈的雄鹿在严冬过后消失于深谷,这片森林中的万物生生灭灭,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明年的春天,老树依旧会缓慢地长出新叶,活泼的鹿崽会踩着未消的冬雪好奇地看着闯入密林的男孩。生命的逝去让人无限伤感,与此同时,生命的轮回又让人无限惊羡。
在森林中长大、被阳光沐浴着的不破千里,一直都知晓一个道理。
——生命是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他最喜欢木槿花。紫色的花朵朝开暮落,一朵一朵地绽放,哪怕它的花朵只能绽放一天就要凋零,但一朵开败,第二天总会有崭新的木槿花盛开。四季流转、生生不息,仿佛拥有无尽的生命力,每一次的凋谢都是为了再次见到黎明。
他执拗地拉着踉跄的女孩回到了家,那块被他精心保存的西瓜暂时抚慰了女孩饥肠辘辘的肚子,不破为她做了一碗最简单的汤面。
女孩在不破家中住了下来,母亲接纳了她。
不破终于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她叫作槿,是与他最爱的木槿花同样的名字。
*
柏山结月花利用泷壶发出自上而下的斩击,为不破打开了通向红般若本体的通路。
主动揽下拖延泷骨姬这一任务的时国京太郎和不断用招式为不破开道的柏山结月花二人,对于不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信任。大抵每一个和他一同出过任务的队员都会有如此的感受吧,这个人只要站在身边,就会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这是个人性格特质所致,同时还有强大的力量作为加成,“安心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描述不破千里的一种形容。
哪怕此刻上下颠倒,处于下坠状态的不破依旧使用出了影之呼吸中的四之型,快速切砍的刀刃划开周围的肉壁,以绝对不容阻挡的姿态侵蚀着红般若的理智。
眼前是槿的面容,只不过恶鬼的拟造只是拙劣的模仿,这种恐惧、狰狞、嫉妒、愤怒的表情绝对不会出现在槿的脸上。
因为她是那样的温柔与坚韧啊。
那张脸又变成了不破母亲笼岛绿的模样,仰头望向上空的恶鬼泪流满面道:“千里!千里!我的孩子!!你又要、再一次杀死我吗!?”
沉稳的性子、逐渐强大的剑技,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绝对不会动摇的决心。这才是组成“安心感”的全部要素,也是不破千里迈向前方、变得更为强大的根基。
“你这个丧家之犬,”身穿破烂羽织、脸上身上血迹斑斑的少年杀意四起,“去地狱里忏悔吧,恶鬼!!”
漆黑之刃落下,在恶鬼凄厉地嚎叫中与狂乱的枫叶对撞,火星四溅。影子从枫叶群间的狭小缝隙中穿行,柏山结月花将薙刀横在身前,被叶团推出数十米,落进了时国京太郎与泷骨姬的战场。
从庞大肉堆中脱出的红般若早已分不出精力去维持它的外貌,华贵的十二单变化为了最适合奔跑的服饰,那张贴合过无数面庞的脸也已扭曲变形,无数人的脸在红般若的脸上一一浮现又消失,可它现在早已无暇顾及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