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杨阶在沈湛冷锐的视线中弓着腰,试探道:“谢大人在平城返回来的路上了,路上全是流民,不知谢大人能否安然抵达。”
  沈湛笑了笑,扬声道:“谢大人心系百姓,定会安然到达的。”
  话不必说透,点到这即可了。
  可杨阶永远也想不通,沈湛在之前发往帝都的折子里为何会为谢惊澜美言。
  风灰蒙蒙的,风雨止住了,却没有放晴的迹象。
  谢惊澜一行人在前面骑着马开道,宋婉和沈行在中间,后面跟着的是王府侍卫。
  地上都是泥,深一脚浅一脚的,马跑不快,却也溅起一溜泥汤子。
  随着离凤阳越来越近,宋婉愈发地想要远离沈行,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直到一行人在茶摊歇息,宋婉刚跨下马,便被沈行拽住了手腕拖到一边。
  此行引得众人侧目,却也没人说什么。
  天灾之下,男女之间那点事太小了。
  她闭了闭眼,缓声道:“你要干什么?”
  沈行看着她道:“你躲我。”
  沈行对她的吸引,依然浓烈,宋婉不得不深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淡漠,“我没有躲你,这是你我应该保持的距离。”
  “你与我说的话……”他困惑道。
  “你忘了吧,当我没说。”她的语气近乎冷酷无情,抬眸看向他,“沈行,不要再靠近我,也不要试图对我抱有什么期望。我想要的是什么,早就告诉你了。”
  “为什么?”沈行没有动,垂眸看着她,“告诉我为什么?沈湛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宋婉沉默片刻,她不敢看他受伤的神情,怕他再露出那种温柔又沉痛的眼神,她完全无力招架。
  好在人多,她挣脱了他的束缚,边走边道:“大灾当前,先不说这些了吧。你我都只有一条路可走,凤阳城的百姓还等着谢大人与殿下扶危救困呢。”
  沈行跟上来,牵住她的手,既不容拒绝,又坦然,“到了凤阳,我会与沈湛说清楚。”
  宋婉停了下来,侧目看着沈行,他的侧颜冷峻,下颌线锋利,鼻梁挺直,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时刻,整个人也保持着镇定,仿佛天生就是来给予的。
  她想,她做好了和他告别的准备了。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宋婉想,沈行还是不够了解他的兄长。
  不知道他的兄长是如何为达目的善不罢休,不知道他的兄长做下了什么滔天恶事,又在行怎样的篡权之事。
  沈湛他对感情极其淡漠,旁人的生死根本不能打动他分毫。
  但他对她却有着极致的占有欲,宋婉脑海中都是沈湛那介于热切与阴冷之间的幽黑瞳仁。
  他在她的心里和身上都刻下了蜿蜒而潮湿的印记。
  她要与他誓死方休。
  滂沱的雨雾散去,在天黑之前,苍穹边上露出一缕金边。
  夕阳的余晖辉煌地一寸寸笼罩了大地,像是悲惘褪去,神明再一次眷顾苍生。
  临近凤阳府,流民忽然变得多了起来。
  不似预想的那样一片泽国,饿殍遍野,反而可以称得上是井然有序。
  洪峰已褪去,被冲毁的良田惨不忍睹,可百姓们的伤亡却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凤阳水患已八百里加急送到帝都,皇帝御笔朱批的圣旨也颇快地传了回来,嘉奖世子湛临危不惧,扶危救困。巡抚谢惊澜贬至北境流放,家眷罚没。
  “多亏世子,世子响应的最快了,先救人,不管那些良田,世子自己的人都被冲走了好些个。”船上的妻子将孩子抱在怀里,对丈夫道,“可不像那些贪官,不管咱们,只顾着泄洪。”
  “哎,那谢大人真是,父母官,到现在没见个人影,要是没有世子做主当机立断,咱们这些人早不知道被冲哪去了。”丈夫恼怒道,“溃堤这样的大事,只给了谢大人流放,哼哼,这其中的弯弯绕谁说得清楚。”
  这一路,谢惊澜立身不正的传言愈发荒唐,到最后竟还有人说是他串通敌国炸毁堤坝,导致凤阳六县的水患,所以在水患发生时他人才不在凤阳。
  他没什么家眷,罚没什么,圣旨上说的那些也就是让他一人流放北境,没几年私下运作一番,官复原职也不是没有可能。
  宋婉抬眸看去,那清正挺拔的身影并未因为这些流言而停滞不前,像是没听见一般,仿佛没什么能动摇他此刻做该做的事。
  从靠近凤阳,就开始指挥调控官兵救治百姓,以及将还在船上飘着的运送到安全的地方,吩咐官兵打开衙门大门,供灾民休养生息。
  宋婉这二十载的人生中,见过的官员虽说不全是尸位素餐中饱私囊者,却也没有一个在面对既定的结局时,还如此从容端稳。
  闲暇时刻,宋婉终于忍不住问:“谢大人此番回来,便是领罚的,既是领罚,为何还这样尽心尽力?”
  谢惊澜顿了顿,转过身去将卷在手肘处的袖子放下,却也掩盖不住那双被泡得发白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右手指节还有一层厚厚的茧,应是长期握笔所致。
  他凝目看着被洪水肆虐过的田地,神色平静道:“谢某即是戴罪之身,却也是读书人,读书人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士君子尽心利济,谢某更应万死不辞。”
  “谢大人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沈行问道。
  “有八十岁老母,前几日已然西去了。”谢惊澜淡淡道,挺直的腰背稍有些佝偻,他起身一揖,“王爷,世子妃,在此歇息片刻,杨布政使的人便会来接二位了。”
  说罢,起身,又回到了赈灾的行列中去了。
  沈行望着谢惊澜的背影,叹了口气,“唉,小谢探花。”
  谢惊澜高中探花打马游街时,不知撞进了多少贵女眼里。
  像他这样耕读出身的寒门子弟,本可以走尚公主或侍宗室这一条轻松的路,亦或者拜翰林大学士为师,找一有权有势根基深的岳家,又或者干脆就居于翰林院,潜心修史伴御驾备咨询,既得百官敬重又清贵。
  无论哪一条路,都比现在这一条要好走太多。
  既可惜,又敬佩。
  宋婉本觉得幸亏皇帝惜才,并未取谢惊澜性命,却不知很多时候,越是高拿轻放,才越容易激起众怒。
  若是在平时,一个官员擅离职守落马,也不会激起这样严重的民愤。
  可偏偏是大灾刚过,灾民们怒意未消,急需一个出口。
  宋婉是从布政使杨阶口中得知谢惊澜的结局的。
  那个在混乱的时刻还顾及男女大防,会将卷起的衣袖放下再与她说话的考究文人,那个腰背挺直说出尽心利济万死不辞的硬骨头,竟是死于他终其一生也要庇护的百姓手下。
  “船上有个妇人,夫家被冲走了,就剩她一人,她还有身孕,一船人都下来了,就她不敢下,非要谢大人扶她下船,怎料那妇人直接将谢大人推下水,自己也跟着跳下去,死死拽住谢大人,还没等施救,二人都被急流冲走了。”布政使杨阶浑不在意道。
  “下官便是因此事才来迟了,请王爷和世子妃恕罪。”
  杨阶迟疑片刻,对着宋婉弯腰谄媚道:“世子听说世子妃前来,已在过来的路上了。”
  第81章 修罗场1
  杨阶办事的效率向来毋庸置疑,即便是被谢惊澜之事耽搁了些时候,却还不忘差人去告诉沈湛世子妃和雍王一同来了之事。
  所以在他抵达驿馆接宋婉和沈行时,沈湛也快到了。
  沈湛在得知宋婉过来的时候,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他能听到自己骤然剧烈的心跳,震耳欲聋。
  这些时日以来,从未这样愉悦过,心里敞亮了,连身体的沉疴都轻快了许多。
  这样的灾情,她竟从云京来到他身边……
  “她、她可好?”沈湛一贯平稳的声音有些急切,苍白的脸泛着潮红,眼睛却很亮,“没有伤着吧?”
  “杨大人说甚好……”暗卫答道。
  沈湛的手有些抖,从得知这个消息的下一刻,他便起身跨上马,往宋婉的方向去了,他不想浪费一分一秒与她重逢的时间,连宋婉这一路的行程,都是边在马上驰骋,边听下属汇报的。
  “人找着了么?”宋婉抢先问,似乎很难相信白日里还和自己说话的人,现下就已魂归冥府这事。
  “那处正是水流湍急的地方,天又黑了,世子派来的官兵们抢险了这么些天,人已经倦了乏了……”杨阶摆摆手,“没救回来,等天亮了,去下游打捞吧。”
  就差把谢惊澜本来也是要流放生死难料这件事写在脸上了。
  至于那个孕妇,蝼蚁而已,救上来了又没人给什么奖赏。
  宋婉正怔愣之际,便看见那杨阶转身对着门外跪了下来,“见过世子,世子……”
  “婉儿。”沈湛的声音打断了杨阶。
  隔了一个多月,这声音还是冷冽低沉,如月下青瓷,好听得令人耳根发麻,可唤她名字的音韵里却隐隐带着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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