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她好像没在哭了,声音像大火燃尽后的灰烬,不会再有点燃的可能了。
  陈淮礼的瞳孔狠狠一缩,他转过身,急切地抓过她的手,放在流血的伤口上。
  “你不是杀人犯,我不会死的,昭昭,你看——”
  “这个地方不是致命伤,我有经验的。只会
  受一点皮肉痛苦,不会有事的。”
  陈淮礼的唇失去了血色,像褪尽残红的白梅。
  他吻着姜昭昭的手,“昭昭,我很爱很爱你。”
  姜昭昭沉默着,灯影也沉默着,阴影中走出来的人面容一如既往,鬓边的白发没有染黑,依旧整齐地梳到了脑后。他甚至对姜昭昭点了点头,有礼地称呼姜小姐,即使在如此境况下,礼仪也做到了十足。
  姜昭昭涩然唤了一句陈叔。
  “医生很快会来。”陈叔弯下腰,语气恭敬,“不过,现在这个情况,还是去医院会比较好。”
  陈淮礼没有看一眼站在他身边的人,他的视线粘稠地裹在姜昭昭身上,可是为什么,她的目光没有分给他分毫。
  陈淮礼没有说话,安静的时间太久了。
  姜昭昭垂下眼,她的手还在他胸上,交缠的十指被血液浸透,黏腻,湿滑。陈淮礼的本就没有血色的唇因亲吻沾染上了血迹,森森的吊诡感,如同一只艳鬼。他终于开了口,对陈叔说一个字。
  “滚。”
  但姜昭昭终于回转的视线让他弯起唇角,生生造出一个和煦似春风的笑来,“昭昭别看他。”
  “我会嫉妒。”
  姜昭昭不可思议,“陈叔是长辈!”
  “长辈也很可怕,所有人都很可怕,他们会把你抢走。”陈淮礼笑着说出这些话,“他们该死,全部都该死。”
  姜昭昭低下头,悲哀地看着他,“但是陈淮礼,你的爱更可怕。”
  这一句话让陈淮礼颤抖起来,不能深想,不敢深想,每一条路都是末路。
  他将嘴唇都咬出血来,还堪堪维持着笑,“什么才是正常的爱,昭昭,我不懂,没有人教我,也没有人告诉我。”
  他将姜昭昭的手握得更紧了,似乎撕扯到伤口,更多的血重新流了出来,渗到皮肤上,浓烈到要渗透进姜昭昭的身体里。他连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字字泣血的惨烈。
  “我应该要怎么怎么爱你,才能让你开心。”
  骤亮的灯光,急匆匆的脚步,她茫然地看过去,穿白大褂的医生匆忙赶来,一直沉默不言的陈叔想要帮忙扶起陈淮礼,可是他的手死死攥住姜昭昭,没有一点要松手的迹象。
  陈叔安慰他,“姜小姐一直在这,不会走的。”
  他没有听到。
  姜昭昭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说,“你先去止血。”
  掰不开,即使是到了扭曲的状态,也依旧牢牢地攀附在姜昭昭手上。
  她颓然地放下,又有眼泪在打转,挣扎着,没有落下。
  “陈淮礼,你放过我好不好。”
  她几乎是在祈求他。
  “不能这样,昭昭。”他贴上来,比起她泫然欲泣的面目,他更执拗,更绝望,“昭昭,你不能抛弃我。”
  第69章
  狄金森有一首诗,它的前两句广为流传,「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大多数人不知晓它的后半句是「然后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姜昭昭在大学时读过这首诗,那时的她在写人生中的第一个剧本,是校园微电影,再小不过的项目,制作却分外精益求精。她的剧本被来来回回修改了不下十次,第十一次退回来的时候,姜昭昭几乎要不认得汉字是如何书写的了。
  她在图书馆随手抽出一本书,用来重新认识汉字。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这首诗。当时并没有多大的感触,但是如今,在这消毒水萦绕的病房内,莫名其妙地想起这首诗,忽然就想落泪。
  没有背诵过,却清晰记得每一个字。
  病床上的人在药物作用下终于松开了手,她疑心陈淮礼的手骨是不是已经骨折,但是医生看着她的手,委婉地提醒,是否应该先为自己看一下。
  但是就在姜昭昭在诊室就诊的时候,这一层安静的私人疗养处就产生了极大的动静,像是摔碎撞倒了什么东西。
  诊室门被拉开,而后因为惯性被狠狠甩在白墙上。陈叔扶着陈淮礼,出现在门口。
  他的脸色苍白,像失去了土壤的白玫瑰,花蕊中盛着翻涌的戾气,森然可怖。
  “昭昭,过来。”他对姜昭昭说。
  姜昭昭没有过去,她抬起了手,指间、手腕的淤青在时间沉淀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陈淮礼仿佛被刺痛了一般,他踉跄地走到姜昭昭身边,用着最温顺的声音说,“是我不好,下次。”
  他恍惚了一下,而后轻声细语道,“没有下次了。”
  陈淮礼全程陪她看诊,即使他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是比她受伤更严重的病人。护士与医生担忧地挤在诊室外,像一群拥挤的蚁潮,生怕里面的病人会出现意外。
  若是出了意外,那么这一层的医护,大概也不会存在了。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越来越重,重到连氧气也排除在外,氤氲成了窒息的情状。姜昭昭深吸了一口气,看到那朵白玫瑰上又洇出了红色的痕迹,要将它的花瓣,它的品种,换上另一种称呼。
  她将手碰到的他的背脊,单薄的病服下,有纱布起伏。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地拍了拍,“我在,我陪你去上药。”似乎能听到,门外的医护如释重负的呼吸声,吊起的心脏被放下。
  那样温情的话语,仿佛他们之间激烈的争吵,潜藏的随时会引爆的炸弹,都被这一句话轻轻抹去了。
  陈淮礼维持着这岌岌可危的平静,他拿过姜昭昭的药,“我先帮你上药,可以吗?”
  血流多了,他眼下的泪痣都失去了色泽,浅淡的,像是铅笔不小心点上了眼下的皮肤,只留下漫不经心的一笔。
  姜昭昭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这一个举动让他高兴了起来,眉弯眼弯,成了孤悬的月亮,但是拥有灿烂的清辉。
  姜昭昭看了为她诊治的医生一眼,从业时间不短的医生,好几次连笔也握不住。可能帮她上完药后,会失去这份工作。
  她坐下来,安静等陈淮礼为她上药,他的手也在抖,陈淮礼注意到了,他低低地说了抱歉。再然后,就稳稳地拿起镊子,一系列的动作下来,稳定地像是由机器操作。
  很熟练,很稳定,仿佛做过了千百次一样。
  陈叔离开时,悄悄对她说了一句,陈淮礼看不到你,很着急。
  事实上,陈叔用了很平和的词汇,如果用写实的词语,应该是:陈淮礼见不到你,疯了。
  处理完姜昭昭手上的伤,陈淮礼甚至还郑重其事地包上了纱布,并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伤,却大材小用地用了纱布来包裹。
  “没事了。”陈淮礼贴在姜昭昭手上,蹭了蹭。
  姜昭昭看着自己的手,纱布被包扎得很漂亮,客观意义上的漂亮,凭借这一手,陈淮礼也许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
  “好了。”她说,“你该——”
  姜昭昭顿了一下,指尖碰到了他仰起的脖颈,喉结在她的掌心,轻轻滑动。
  陈淮礼用她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脖颈。像抓住了一只天鹅脆弱的颈。她只要用力,就能让他感受到窒息的痛苦。
  “你该去治疗了!”
  她倏忽间站了起来,手也从他的脖颈落下来。往门外大声喊了一句医生,姜昭昭想起什么,倾下身,抱了抱陈淮礼。
  “我会一直在,你乖一点,不要让我难过,好吗?”
  这一句话有太大的魔力,陈淮礼不再试图让姜昭昭用伤害他的方式获取快乐,他真的很乖地让医生检查,治疗,直到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姜昭昭仍没有离开,直到她想到这一首诗,想到好像离她已经很久远的大学时光时,才又去看了眼陈淮礼。
  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他应该已经熟睡了。
  这时她才敢起身,站到陈淮礼的床边。他安静地睡着,鸦羽般的眼睫垂下,那一张脸纤秾合度,漂亮的恰到好处,好似没有一点攻击力。
  几个小时前疯狂的人,与躺在这里的人,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她小心地打开门,出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门被合上,丝滑地与门框相贴合,像是陷入了柔软的棉花堆,只有沉默的回响。
  病房中均匀的呼吸声停下了,屋内没有一点声音,连仪器都静默不言。
  陈淮礼面无表情地看着胸前的伤口,那里被纱布与绷带掩盖,渗不出令她心软的颜色。
  要是真的能把心剥出来给她就好了,这样她一定不会,在他痊愈后狠心离开他。
  把她关起就好了,锁上链子就好了,那时候她的唇中,只能吐出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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